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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顾府的初衷 ...

  •   那天骤雨初歇,溅落一地弱弱迎春花瓣儿,草丛里卡擦声石板响动,暗影扶摇处,几个人鬼一样的从地底冒出来,跪在游廊擦水渍的殷嬷嬷就势伏头,声线中夹带惊讶:“王爷来了,容奴婢去通报。”
      顾之期微微弓腰,似是想扶,却未伸手:“嬷嬷怎么做这样的活?后院是不是人手不够,我再去请两个人进来。”
      “人多口杂,院儿小,最近有多来一个,是够用的。”殷嬷嬷扶着膝盖站起来,默默后退进屋。坐在栏杆上衔着根草剔牙的钱进来斜窥了半眼,背地里衬了一地的槐花,顾之期黛青袖,蔓花纹,往里弯曲的一双手,就像是深冬雪地里一朵将开未开的花骨朵,指尖点着白,再说不出的好看。靡靡清香拂过了袖,裙裾风流倜傥,人已随之进屋。
      钱进来呸的吐出草,想了想,站到门口竖耳朵。
      之前寒暄不提,此时恰恰听到顾之期冷冷清清道:“偷窃印章一事没那么简单,盗贼死活不松口,我们无凭证倒去黄金城讨说法可能倒添一桩难事。”
      “死活不松口?”夫人冷笑一声,哼道:“挑皮剔骨呢——我指的是,把他心爱的人在他面前一一挑皮剔骨呢?”
      顾之期道;“经过调查,他并无妻室父母。”
      “那他总有生活过的村庄城镇吧?”夫人悠然道,仿佛只是说起削水果那样轻松自然:“把他认识的人一一绑到面前,无辜的,年幼的——”
      “母后!”顾之期掐断她的话,郑重道:“盗贼来自那个地方。”
      “嗯?”
      室内平静片刻,钱进来屏住呼吸,胸口蹦蹦乱跳,王府果不同别处,轻易碰到了一个都可能是游龙走凤。不过这位身姿绰约风华正茂的妖精不是顾之期的正室能够理解,但一下跳了个大辈分,变成了她的儿子,钱进来就有点受不了了。上天为何这么不公平,勤勤恳恳务农纺织的普通女人老的飞快,而心肠不能拿出点见光的女人却被格外恩赐眷顾?莫非上天也是欺软怕硬的吗?钱进来气得牙根痒痒,但没料到更震惊的话还在后面。
      向来波澜不惊、爱惜表情的女人突然的声音里带了丝丝颤抖:“你的意思是说,‘那里’?”
      “嗯,”顾之期郑重承认。
      “不可能,”夫人低叹一声,似不可置信:“‘那里’在西域盘根积累已深厚,试图将触手伸到中原也情有可原,怕只怕,他们是为了小皇帝而来,那可真是如、虎、添、翼!”最后四字在舌尖唇齿咬成碎渣,不屑的唾出口来。
      原来如此放肆残忍的人也有是有顾虑的,钱进来忍住激动,将耳朵贴的更紧。
      顾之期沉默片刻,豁然坚硬如铁道:“洛羽生乃大才,若能为我所用,则用;若不能为我所用,则当杀之。‘那个地方’亦如是。”
      “可是——”
      “没什么可是,地宫是但凡杀人掳虐伤天害理之人无处可去之时才去的地方。闻说是那里强者为王,自成一体,曾是江湖谈之令人色变的地方。现如今的管事是个薄情寡义、牵着女人裙带上去的小白脸,好多人早已经暗暗不服了。只要我抓住此不仁不义的契机,联合中原武林各名门正派一起攻打上去,很有可能能一举吞没——若是能够连统西域中原的话,庙堂之下,江湖之远,再无人敢忤逆我,可若再晚两年,新城主排除异己、根基稳固,恐怕就没这么简单了。”顾之期展望未来,语气中可谓睥睨四方,意气风发,倘若没有天花板,都能飞到天上去了。
      但却被知子莫若母的夫人一句话打落尘土:“可若是他与小皇帝联手呢?”
      顾之期瞬间愤怒道:“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夫人厉声追问:“就你能想到的,那小子会想不到?你从小就事事不如他,脑子不如,心狠手辣也不如!”
      衣裾拂动声起,顾之期抬脚要走,被夫人喝住:“站住!这就是你商量事情的态度吗?如此心浮气躁,不能承受打击?!”
      顾之期止步,倦怠的轻笑一声:“是啊,我本来就不如弟弟,我也不想跟他争,也不想跟他抢,我觉得他做皇帝挺好的,我一个清闲王爷也挺好的——”“啪——”的响亮一耳光扇断了顾之期的垂头丧气!响得撕裂空气,隔了一堵墙的钱进来都被吓折了心跳,感同身受的摸了摸自己的脸。
      “你给我跪下!”夫人以从未有过的狂暴吼道。吓得钱进来缩了缩脖子,这世间再淡然娴雅的女人都一个样,身体里都住着一只老虎的灵魂。
      室内紧跟着响起膝盖与石板碰撞的闷响。
      “你说,我以前舍身忘死的与先皇打拼下半壁江山是为了谁?”夫人大声审问道。
      “为了我。”
      “好,那我再问你,你身为长子,凭什么不能继承皇位?”凭什么?”夫人声线抬到极处,崩出了一丝儿破碎:“那小子不过就是皇后嫡子。坐吃享福的,凭什么就能得到天下所有的荣华富贵?我真怀疑,先皇死的突然,就是被他们给害死的——害死的!!”一颤一颤的断句在末声彻底支离破碎,夫人呜的一声抑郁的哭出声来:“谁想躲在这荒郊野外,与落蔻草莽为伍,孩子,这是他们欠我们娘俩儿的,欠我们的啊!他欠了我们江山,欠了我们未来,欠我们所有!”
      “娘,”顾之期无比慌张的去哄夫人:“是是,他欠我们的,迟早我们也要回京,把一切都争回来。”他焦急的,说得无比熟练,又小孩子气:“你别哭了,别伤心了啊,我会心疼的——”
      “好孩子,”夫人抽抽搭搭的,抹开被泪水糊住的口鼻,欣慰的笑道:“你只要听我的话,什么都会有的。现在争取到江湖的地位是为了多一些力量抵挡,隐居幕后是为了不予世人闲话。你万不能止步于此。京畿旧臣、家族子弟都在韬光养晦。小皇帝的势力并未动摇到我们的根基。知道吗?”
      “嗯,娘一定要帮我。”
      他回复的妥帖顺当,语气中的些微泄气并未曾被夫人注意,或许夫人在意的,也根本不是孩子的心情底绪,而是她自己偏执的结果。
      不知是不是世界上大多数父母的通病,觉得自己给的,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不能走偏,不能怀疑,直至顾之期俯首称臣的感恩跪谢,她方才满足于自己的竭心尽力,鞠躬尽瘁。
      “我老啦,只求平淡度日,慢慢等死就行了。”
      夫人在泪水中慈悲的笑叹道。
      “谢谢娘亲。娘亲深谋远虑,孩儿远不能及,以后也得需要您的庇佑呢,你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这句话无关利益抉择,顾之期说来确确实实掏心掏肺,钱进来在外面听着,脑中却不由浮现出一个个子高挑的男人,低着头垮搭着肩膀跪在地上,害怕的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诶,那是当然,就连你对黄金城有想法,为娘的也早早的为你准备好了逼迫的法子呢。”夫人淡淡道。
      “孩儿洗耳恭听。”
      “你过来——”夫人道。不知是要为顾之期整理鬓发,还是跪皱的衣裳,娘俩凑得近距离,说话的分贝也变成嘀嘀咕咕,可怜钱进来把耳朵镶在冷冰冰的墙上也听不清在说什么,只偶尔传来顾之期唯唯诺诺的,“是”“娘亲英明”之类。
      良久,俩人才分开,钱进来秉立原地恭恭敬敬道:“那令牌真有的是真的吗?”
      “那当然,先皇曾予我见过。”夫人运筹帷幄,断不容怀疑道:“那洛羽生在地牢中断食断水那么久,再不逼迫他一下恐怕会死了。你把钱进来领取,快去快回吧。”
      等等等等,仿佛惊天炸雷劈下,生生将钱进来钉死原地,他想逃,可是一动也动不了步,他心中反复沸腾一个词“令牌”,莫非又与西域交易黄京城有关?又与父亲有关?想来这么长久时间,他们究竟是以豢养什么的眼光在看待自己?
      真是可笑,连鱼都知道上溯千万里产卵繁殖,而自己倒沉溺在这个地狱里吃喝玩乐别无所求,终究是小老百姓心态,竟不想早有人在脖颈后举起尖刀,只待时机来到。
      ——恰在此时,颈后递来风声,钱进来的感知比从前敏锐数倍,心下一动,抬手破风回袭去,紧跟着女子柔弱的闷哼声响起,钱进来定睛一看,煌煌白日里,一张眉眼疏离的脸像从薄雾中剥离出来,沾着几分潮湿的水汽,眸中涌出三分讶异两分怜悯。
      钱进来从未见到辛夷这般好看,心下遽然跳动,脑中晕乎乎的,不由漫然想起莫非她也偷听到了里面的对话?
      是了,这么一想,心中便生出冷气,冲得头脑清醒过来。
      “哼!”钱进来怨恨的冲她冷脸相向,纵身掠起。
      “你等等!”甫出口,辛夷乍然意识到糟糕,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动静惊扰到了屋中母子,顾之期向来轻捷灵敏的脚步声响起来,辛夷赶紧想先行一步的去追钱进来,一动身,胳膊顿时疼痛的要命——是被钱进来那一回身打的。
      辛夷真是又好奇又好笑,冰蚕蛊果然厉害呵,能短时间内让一个庸庸平凡的人变得内力深厚,但本就只有三脚猫功夫的她,只能再眼睁睁看着屋中掠出一道熟稔于心的男子修长身影,像只羽翼遮天的大鸟,俯冲向那只初学急步、既快、又弯弯扭扭的少年。
      通过风的剧烈流转,钱进来已感受到来者的不好对付,几乎是身随意转,堪堪的躲过了一记掌风,脸瞬间麻麻的疼,四下迎春花枝通通伏歇,四散飞起的残花瓣中,他看见顾之期手弓成鹰抓型,快得几乎出现残影。
      这么一点小小的视线敏锐,已让钱进来心中暗暗惊叹,要是普通人,目光根本跟随不上这般速度,或是高手,这点残影就已经成为破绽!
      这手点中钱进来的穴道,瞬间被石定原地。
      “你听到了什么?”顾之期扼上钱进来脖子,手腕青筋毕露。
      “你以为全世界都对你们那点破事儿有兴趣?同我摘完菜路过也不行?”不远处响起不屑的冷笑声。

      冬末森寒,光秃秃的地面上,零零星星的嫩草像纸屑一般坠散。
      漫天光影敛于一泓眼波。
      辛夷的青衣在料峭的风中飞舞,松散的鬓发像河水一样弥漫。她腰肢细软,步伐绵软,每个尺寸都熟稔于对立人的掌心。
      顾之期的掌心却开始冒细汗,明明是同床共枕过的人,不知为何,现在看上去却觉得是那么的陌生,就好像用旧了的枕头,翻过来发现另一面布料崭新。
      忐忑不安的抑郁在顾之期心中积聚,沿着血管蔓延,盘踞在他胸口。

      毕竟是曾说过——要老死不相往来的人啊。
      辛夷手里拖着用来装菜运货的平板车,不远处,大白菜落得满地都是,轱辘滚石道,哐哐哐,及至近了,再擦身而过,至始至终目不斜视,
      纤细发梢掠扬,只一瞬便消失了。
      宛如纵掠过的急景流年,落雪压在路侧歪斜的枝桠上,不堪负重的枝桠往里弯,蜷缩成怯懦的形状,次年初春新生,细看处,一切的草木都换了颜容。
      或成熟隐忍,或冷漠傲慢。
      顾之期哽在喉咙间的问候也空落落的没个着处,终是微微叹了口气,“借来一用!”指端闪到钱进来前身几处大穴,忽忽戳中,原本吓得直哆嗦的人顿时立住不动,也不再抖了,被顾之期抓过衣领就顺势倒地,像拖麻袋一般,抬脚要走。
      手上的俘虏却往后使劲儿。
      不是被点穴了吗?
      顾之期惊讶回头,甫的便见到佝偻着身子,露出圆圆头顶的人儿,墨发浓郁,斜插了根红珊瑚簪子,随着使劲儿把钱进来往板车上推动的大动静,两缕坠珠绦滴溜溜的搅晃,乱个不行。
      这番笨拙好心,骨子里与小时候没什么两样。如果这样一路拖下去,到目的地之后钱进来非死即残。顾之期心底一塌,几乎是下意识的就伸手去扶她,还未靠近,却啪的声被打了开去。
      “假心假意!”辛夷头也不抬,咬牙切齿。
      她说的那么恨,不容置疑,这四字定论究竟在她心中酝酿了多久?她藏匿多深的仇恨,才会不听向来尊敬喜欢的阿燃的话,一进顾府便躲进后院,生死不相往来?手上的酥麻如同暗碳燎烧胸口,他顿时明白自己是多做多错……
      扛着兜头兜脑的直视目光,辛夷一个火大,一脚把钱进来踹上了平板车。
      钱进来闷哼半声,鼓圆了眼,惊诧?感激?他真不知道该扮演什么表情时,辛夷已在睽睽目光下抚了抚钱进来的脸,“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她笑语靥靥,眼珠子一丝笑意也无。
      待肌肤温度传递到指尖,辛夷乘胜追击,柔荑一划拉到钱进来领子,有模有样的沿边理直一番后,顺带捞出几缕头发捋到耳后。四下沉默的可怕,辛夷浑然不觉,声音轻慢得宛如吟唱夜曲:“无论什么事,能抗则抗,能忍则忍,活着,就是上天赐予最大的奖励了……”
      她喃喃而念,如同沧桑的老人在葬送小孩即将走完最后一条路。不知触动了哪根心肠,闭上眼,泪水顺颊而落。
      钱进来简直看得……心惊胆战!
      他宁愿当一条苟延残喘的死狗,也不愿充当戏台上的平板车道具……谁知道男主角会不会恼羞成怒,一掌劈了他?说什么辞别感言,明明就是催命的鬼泣嘛……
      “郡主!”
      斜地里传来殷嬷嬷的呼喊声,不暨于佛音天籁!
      殷嬷嬷跑过来拉走她:“该去做饭了,跟我走吧。”
      辛夷任由被拉着踉踉跄跄的走。顾之期视线随之消失拐角处方才收回,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终究哑然。
      他收敛长睫,阴影蔓延在黑到发青的眼眸深处,沉寂如水。
      他们心中一定有很深很深的羁绊。
      连傻子都看得出来。
      辛夷行为异常的这些举动,不就是为了埋怨给这个人听的吗。
      风剥开一层层的轻纱般的树影,露出簇簇日光,均匀的洒在他的脸上,有着雪化云开的明媚,汇聚在眉里眼间。
      ……
      “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可惜,她已经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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