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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顾府地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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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晚,顾之期的脸色沉得像小中药。
他拖着小平板车的绳子未放,噜咕咕的轱辘转动刺心刺耳。
明知自己存在尴尬的要命,闭眼等死才是应该做的表情,可是钱进来不甘心啊,琢磨了好久的如何逃出后院,此时不探查何时再有机会?
他的眼珠子转的比车轱辘还快,顾之期颦了颦眉,眉梢一叠黛青阴影,衬得额心红痣灿若寒雪落梅,落拓萧索,暗绣雷文的袖口跌宕迎回间,沿途景致颜色不断加深,松柏像是被一把抓起,用笔蘸了白水涂抹尖端针叶,一松手,枝桠立即蓬松开,露出深得近乎发灰的绿色。
顾之期止住步,卷地风起,高高低低的松柏次落弯腰,如闪电般延伸到浸透夜色的远方,一团红色剥落出来,落到地上,往这边渐行渐清晰。
“王爷——”梨溶欢呼着奔来,满手满脚的泥巴,十四岁的身体已显现出少女特有的玲珑韵味,她自己仿若浑然不觉。但顾之期几乎是下意识的连退两大步!
扑了个空的少女翘起雪白脚丫,手抡圆了好几圈才稳住平衡,她拍拍胸脯,呼气吐舌:“可真吓死我了!”
俏眼却疑惑的落在顾之期身上。
顾之期如若未闻,视线落在一粒松柏针尖上饶有趣味,语气也一如往昔:“梨溶,照规矩处理一下。”
梨溶笑叹道:“人家气力这么小,还是女孩子,怎么什么事都要我做啊。”
顾之期裾扫石板,漠不关心的走远了去。
“王爷?”
梨溶的追喊并未惹起顾之期半点敷衍心思,他的心不知沉没到那域往昔了。傍晚光暗淡,重叠靡靡碎碎的松针影,绰绰落落的投放在他青衫落拓上,转角不见。
原地就只剩下钱进来与梨溶两人了。
梨溶徐徐蹲在钱进来面前,埋着头,唇抿得紧紧。黯淡在梨溶眸中瞬间溶解,就像破碎的薄荷糖壳,沉淀在澄澈无瑕的眸子深处,她好似一下就悟了。但惯性思维还未转过弯来,愣在原地,模模糊糊的点开了钱进来的穴位。
钱进来爬起来就跟着顾之期追出口——
一只毒蜂翘起亮鼓鼓的尖针尾巴堵在拐角处、紧跟着两只、三只……钱进来抬眼瞧见松柏林中密密麻麻突出的黑黝“疙瘩”——蜂窝,瞬间头皮一麻,手舞足蹈的跑出来,冲兔子样儿蹲在地上的丫头大声吼道:“我又没得罪过你,你就不能放过我一命?”
梨溶茫茫然然的抬起头来,话不对题道:“刚才哥是不是躲避我了?”
“是!”钱进来恨声道:“我也厌恶你!”
梨溶眸中茫色渐渐散去,她摇了摇身子站起来,把手卡在腰间。
这么小个人儿,红衣黑发,伶仃得像一片画纸人儿,吹口风就能飘到枝桠顶端似的。钱进来本就宅在后院无聊,一时感同身受的看她好戏。
他想,梨溶刚才一定是学会了什么叫做“厌恶”。
其实人生来通透,恩怨情仇,都是由他人一手教的。
正胡思乱想的钱进来没料到意外来的那么快。
下巴忽然被纤纤细细的手指掰开,食指与拇指夹起一粒药丸塞入唇齿间,药丸沾舌即化,顿觉微腥的水流下喉咙,钱进来惨叫道:“你给我喂的什么!”
梨溶伶俐蹦起来,拍了下钱进来的后脑勺,俏声道:“我可是救你命赐你药的菩萨,你居然敢厌恶我?嗯?!!”
钱进来把手伸进嘴里,佝偻向前干呕。
“噘、噘、噘”梨溶舌尖挨上颌发出清脆的声音,一壁摇摇头,一壁从袖子里掏出根纯黑布带,一抖散开,抑扬顿挫道:“话说完了,你就闭嘴吧,我不想听!”
麻痹感延食管流窜上头,钱进来只觉大脑放空,四肢发软,倒扎地上。
梨溶蹲下来,将布带缠绕几圈,紧紧蒙住钱进来的眼睛。
钱进来又被拖上了小平板车,车碾石板,左兜右转,忽上忽下,颠簸不平。好在没有蚊虫鼠蚁之类的啃噬,钱进来渐渐放平心态,时间长了,本就脱力空乏的身体甚至开始昏昏欲睡。
不知又过了多久,朦胧中听见有人在交谈,刚想凝神细听,忽的肚子被踢了脚,一痛,顿时真真正正的清醒过来,这番折辱,饶是金刚也动了怒。
“你们这帮混账,我跟你们没完!”
“哟,脾气还不小嘛,”一个粗粝男声调讽道,话音刚落,引得周围一片笑声,细听去,居然不少于五人。
“进了这里,金刚罗汉也得跪地求饶。”
“我倒想看看你小子能怎样没玩,”
裹满臭汗的风袭到跟前,钱进来下意识一避,不料对方变化更快,心随意转,揪住了他眼前的遮布,豁然一把扯开。
意想中千万根细针般刺目的光芒并未曾刺来,钱进来瞳孔只难受了片刻,便很快适应了周围。
这里,比没有星月的夜晚还伸手不见五指。
青砖砌成的四方过道,壁挂微弱烛火,被从过道深处带着浓烈腐烂与血腥味的穿堂风刮得摇摇欲熄,投在墙壁上的影子重叠晃荡,诡谲怪异,像人身上长出来的尾巴。真正的人身却围在钱进来周围,逆了光的脸看不清五官,浑浊的呼吸却暴露出了不怀好意。
不知第一个落在拳头的是谁,紧跟着第二三拳头如盛夏暴雨般落下,向来吃吃睡睡的钱进来哪儿经得住,第一拳头就已经被蒙了圈,紧跟着就晓得护住头,身体疼得不像是自己的,都被意识给阻拦感知了。
“过过手瘾就行,可别打死了啊!”
明明是喝止的声音,娇俏的却像在轻笑。橘色烛火瞬黯,掠过一抹红得似深血的裙裳,梨溶身形极快,脚跟一点,掠身进人群,一折一折儿的,就差穿个水袖,抛到戏台子上去做戏了,眼眸单色儿使个转,便挡在了钱进来跟前,叉腰道:“他是我的药人,你们怎么玩都行,但要死了,谁动的手我就让谁生不如死。话今儿可落在这儿了!”
梨溶的身量仅有这些莽汉的三分之二,纤弱得更是飞花落叶,然而所有人在她挤入圈内的刹那,几乎是同时不约而同的退后大步,像走多了夜路的人猛地撞见了夺命夜叉,更何况她说出的要求了?莽汉们一一听服,甚至拧起了满脸是血的钱进来,装模作样的站好。
“把他带洛羽生的牢房去审问。”梨溶道。
“是。”
钱进来一丝气力也无,梨溶既然都这么说了,他已明知自己逃不出去,除了听之任之还能怎样?
话说回来,经历过的这么多事,后院、种毒、入狱,归根究底的线索,不就是那夜洛羽生心硬手狠大杀特杀引起的吗?
我一没抢你,二没偷你,你何必在我身上造这个孽?
待我进了牢房,我定要抽了你的筋,拔了你的皮——即便是打不过,我也要咬下块肉一解心头只恨!
莽汉们像遛狗一样把钱进来扯着前进,没留神脚下一空,囫囵跌倒,啃了一口泥巴。
钱进来从未尝过这么难吃的味道,混合着积尘、血腥、腐烂、唾液、排泄等等世间最肮脏的东西搅和而成,味道冲上脑,钱进来顿时张嘴哇哇开吐。
把胆汁苦水都吐出来了,腐蚀得薄弱的嘴角生疼。
一只雪白手绢递过来抹去他嘴侧的残液,梨溶没耐烦道:“长个脑袋是为了凑身高吗,台阶都不会下!”
钱进来早失了气力与她斗嘴,手绢上带着甘草味淡雅清凉的气息,涌上鼻尖,瞬间恶心消散,头脑清醒,连周边空气也好闻了几分。
他的这番表情自然没能逃脱眼尖嘴厉的梨溶,她赶紧炫耀道:“我不光害人,也能救人的呢,闻我配得香料不错吧。”说着又拿出一根白绢,向日日夜夜被腥臭熏染的莽汉们递去讨好。
莽汉们慌忙摆手道:“我们这些皮糙肉厚的,习惯了,小姐自己珍用。”
“真不要?”梨溶不甘心的追问道。
莽汉们面面相觑,坚决摇头。
“诶,”梨溶沮丧的将白绢搭上自己的脸,左右缠上耳朵,只露出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
“谁敢用你这个小怪物的东西……”钱进来闷声弱弱嘀咕道。
霍然眼风杀道,梨溶大声道:“你说什么?”
“请问,这里是地底吗?”
钱进来鼓起气,把搭在脸上的帕子噗噗往上吹。
望着梨溶憋得煞白的小脸,钱进来的心情霍然茅塞顿开,润肠通便。
这里真是地底。
偶有墙壁渗透水流,隔砖能听见地下水流脉脉,手指粗细的通风口从上方打通,风一吹过就发出呜呜咽咽的长声,像鬼哭狼嚎,毛骨悚然。
后院隔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钱进来越走越脚软,被揍的身体虚弱是一回事,心理涌现出天生的恐惧,一步步走在烛火微弱、伸手不见五指的走廊中,钱进来简直觉得尽头通往的是地狱。
没有人天生逆骨,所有人都很沉默。一前一后,走了不知道有多久,几乎像段做不完的噩梦那么长,钱进来竭尽全力几乎没有崩溃掉的时候,前面的人终于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