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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手叔 ...

  •   春寒料峭,湿冷天气。
      冷风鼓起床帐,宛如撑起个无身大脑袋。钱进来抚着肩膀上鸡皮疙瘩,下了床,笈鞋去关门。
      门框框起张洞开的嘴,没有月,无尽的黑,把所有的烛光都往里吸。游廊铺了一地槐花惨白,泛了光,隐隐如浮在地表腐烂尸骨,灵魂不甘心的在拂袖风中挣扎。钱进来感觉来了人,抬起眼,就望见站在树下的落拓身影,若非靠药物触动敏锐,只怕不会发觉。不知对方默然站立多久。未执灯,黑黑的一个轮廓,却觉得有几分熟悉。整个顾府认识的的人没几个。因此很快与手叔形象契合。
      只是,真的是手叔吗?
      为何又觉得不像?感觉与平日里不一样。钱进来不明所以,轻声的呼唤了声他的名字。
      树下人影一晃就走过来,烛光从脚漫漫镀上脸庞,半鬓斑白,六旬容颜。
      “手叔?出什么事了?”
      钱进来担心道。
      “完了,王府完了。”手叔低头,白发蓬乱,哀戚道。
      钱进来望向这个守护院落半辈子,稍有动静则睡不着觉的老人。比如来了洛羽生那夜。忍不住有点恻然:“你先进来,喝口水慢慢说。”言罢转身,袖子却被扯住,回眸见老人眼眶里涌动哀伤:“来不及了,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你与洛羽生被关在地牢的三天,为何能完好无损的走出来,他究竟告诉了你什么?”
      “没告诉什么啊……”钱进来脱口而出,心下剔然,大半夜的,手叔来问这个做什么?
      “你骗我!”手叔捏住他手腕,肩膀剧烈颤抖,语气惊惧道:“若非无人告密,皇家怎么会收到顾府暗藏与各门派签订的协议,明朝一去,定无归期!”
      钱进来吃痛,收腕往外扯,皱眉道:“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去?”
      “更奇怪的是今天白天,”手叔低沉了声音:“圣上庆寿大赦天下,地牢放出被挑断脚手筋骨废除武功的人不少,独独未见洛羽生,他定然是被杀了。为何还未曝出内奸,就杀了他,还是府中早知情况对我们这些劳碌了半辈子的奴仆隐瞒呢。”手叔眼眶泅出隐隐泪光:“纷争那么多年,本想在这荒山野林里养养老,为什么就不行呢。”
      话至后段,语气愈扬,钱进来赶紧挪灯,唯恐被人听,庭院无灯无月,渺如黑纱重峦叠嶂,以至对廊遽然闪过一簇烈焰红衣晃若飞羽,仅仅钱进来眨眼功夫,已转瞬即逝。他忽的想起那日初出牢房与梨溶的对话,一字一句,在心上严丝密缝。
      纵然胸口百针倾轧,然而钱进来还是尽力保持张好奇神色,回到桌边,在烛火荜拨挑动中,面对今晚不同以往的客人。
      他手里沃着茶盏,却未喝,许是多日未修建眉发胡须,显得很是潦草落拓。他就这么孤零零的坐着,再不复初见时的慈爱温和。
      不知怎地,钱进来觉得于心不忍,问道:“手叔,你不会觉得我是内奸吧?”
      “不是你,还能是谁?”手叔摇头:“作为郡主陪嫁,一直未分配任何任务,被人监视。与洛羽生对峙而不死。与洛羽生同关三日而什么都不说。不光是我,全府都这样认为的。但我不这么认为……”老伯猛然抬头,浑浊的眼里闪过丝慌张:“你跟我说,洛羽生到底跟你说了府中谁是内奸吗?我可以帮你去辩证,避免你死的不明不白。”
      烛火摇晃,钱进来被逼的连退数步,嘭的撞到窗户上,手叔眼眸紧紧锁自己,恐惧像蛇一样四下蔓延。莫非他要死于此?不!钱进来辩利挣扎道:“他什么都没跟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手叔离开桌子,一步步紧跟上来,厉色浮上眉里眼间:“你说真的。”
      钱进来抓紧窗牖,猛烈撞击,大声道:“你要做什么?”
      又进一步。
      忽然手叔袖子一抖,露出一小截雪亮的刀光,反射了烛光,一下子折入钱进来的瞳孔里。他苍老年迈的嗓音如虱子沙沙沙侵入头皮,道:“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那就去死好了。”
      钱进来猝不及防,大片白光刹那耀眼生花。
      “反正所有人都怀疑你,你就代替我好好去死吧。”手叔嘴角扯开阴测测的笑:“你死了,就没人怀疑我了。这是我最后一单任务,做完就脱离组织了。我老了,也只想简简单单的活了。”
      尖刃卷起寒风,霍霍袭来!
      “乖……很快的,不疼……”若不是反应力倍增,只怕往昔三脚猫功夫已避无可避!
      钱进来下意识缩了缩身,那柄匕首便穿透了衣裳,噗嗤一声,顺势往左一削——削了个空!钱进来摸过板凳,抬起来,往纸糊窗户狠狠一砸,刺拉拉篾条断裂,巨大声响引得一片回声,仿佛早有准备。
      手叔何其人物,脑中灵光一闪,已知不好,揉身扑上,索性来个一不做二不休!
      他死了,自己还能辩争!
      匕首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雪白的流光,铮——地一声惊响,架在了一柄剑上。
      惊惶抬头,钱进来已被远远掷开,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宛如笔丹青勾勒的脸,眼下一点泪痣,妖娆如血,几乎融化了开来。
      红唇白齿一碰:“既然事后想无事,为何一开始就不要不做呢?”
      顾之期身上一点儿杀气也无,娇娇小小的梨溶正在吃力爬窗,头顶窝着只白毛碧眼的大猫。
      手叔大吃一惊,后力未继,趁机顾之期沉腕下压,看似清清瘦瘦的男子竟有重若千钧的臂力,手叔先就在气势上弱了截,二来实在年迈。躬身抬剑僵持的片刻,梨溶捏扁猫爪,露出尖锐爪牙,往手叔脖部空门上比来比去。
      局势已定。
      顾之期轻佻眉眼,他的脸像一朵淡淡几笔的白描牡丹花,额角上两三根吹乱的短发便是花蕊,他惋惜的叹道:“放弃吧,我不杀你。”
      手叔心神动荡,真气絮乱,虎口震裂,趁此机会顾之期一震剑柄,老头的匕首脱手飞出,铮一声倒插砖缝。
      顾之期将之踢飞,手叔倒在地上,唇角逸出鲜血。
      门外兵甲脚步阵阵,齐刷刷包围在外,火把荜拨,喧嚣嚷嚷,不过片刻,清冷如坟的庭院好似翻转了个天地。
      有人扬声喊道:“太妃驾到。”
      躲在墙角的钱进来视线随众人望出,恍若湖水的绰约阴影里,跨出双镶珠嵌玉的鞋子,雪白裙裾轻扫鞋面,那布料极薄,极白,衬得暗沉沉的屋子蓬荜生辉隐隐生光,金线刺绣凤凰图腾,低调而雍容。钱进来忽然想起花和尚藏的一本书上写道,传说世间有一种蚕,通体自生温度,最喜欢居住严寒苦森的深水地,寻常人家难得一见,并极其难养,名曰雪蚕丝。十年不出两匹布料,有市无价。一方手帕都价值千金。而今居然会有人舍得裁剪衣裳,这是何等的奢侈!
      没由来一阵寒风,掀落钱进来身上鸡皮疙瘩,扫起来都可以给梨白猫堆窝了。
      眼风绞杀满屋,阴风凄惨,钱进来往垂帘柜子堆砌的角落里藏。心中默念,不要看见我,不要看见我,跟我一秒钱关系都没有,我也很无辜……冤!想老子吃肉念佛十多年,菩萨你瞎了眼啊。
      “不杀他,何以立威?期儿,成大事者,莫要有妇人之仁!”
      老头明知再无生路,目呲欲裂:“知道为何黄金城主不愿与王爷合作吗?就因为有这样的娘亲。”
      “将死之人还挑拨我母子关系!”太妃勃然大怒:“来人,给我拔了他舌头!”
      淅淅沥沥的冷汗顺着钱进来脖颈往下流,他超害怕的捂住眼,透过指缝往外瞧,手叔沧桑老脸好似又深刻好几道皱纹,眼神如刀般刚毅,无畏惧之色。有人应声而喏,跨步进来,钱进来认得他,是厨房负责剖鱼切肉的厨子,身宽体胖,只是不知道名字。
      胖子手里握的不是刀,而是一只檀木盒,盒里匀称摆排银针。他手里捻起根,像绣花姑娘似的扭捏道:“太妃,论手上功夫我可打不过手叔,可不可以先将他钉住再慢慢割舌头?”
      “随你,”太妃冷笑道,她话音刚落,胖子手腕翻转,簇簇银光流光飞舞,手叔反应极快,就地一滚,噗噗,一排银针激射在他原处位置,拖过身边物什相挡,恰恰暴露了钱进来的位置,他二人仅隔一拳距离。
      落入顾府,依旧以杀戮为主业。胖子脸上流露出嗜血快感,舔着嘴唇,步步逼近。钱进来退到不能再退,再退就是墙了啊。杀人还杀一送一吗?他没有手叔久经生死的淡定,恐惧像洪水淹没了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嘴,气息压得人呼吸不能。膝盖一软,跄踉跪下,双手掌地,像狗一样垂头往外爬,刚爬两下,裙角被人踩住,侧头见手叔睥睨而下,脸上隐隐流露出孤独……
      钱进来本就恐惧交加,被这么一拦,顿失了气力,就这么恍惚间,银针再激突,竟穿透实木柜子,哐呛声,哐呛柜子失去扶持横倒在地,众目睽睽之下,手叔袖子迅速渗出血渍,突然扬声笑起来。
      他的笑声惨烈而悲怆,像闷鼓槌在胸口。
      “你笑什么!”太妃呵斥。
      “我为什么不能笑?舌头还在我嘴里,我想笑就笑,笑到这个世道都疯掉!”他笑声拖长,如老狼孤立雪原,引月长嚎。
      胖子止步,背对太妃的脸上流露出微微茫然,拱起指缝银针,比至眼角瞄准,意图下次攻击一击必死,颇有些兔死狐悲的意味:“手叔,相处这么多年,我也没料到你是内应。房屋里里外外都是人,你别挣扎了,我手法很快的。”
      “闭嘴!谁容你多嘴,”太妃坐到在顾之期端来的椅子里,手背撑侧脸,吊起眼角,悠悠道:“你用的是针,不是刀。一针针扎,不急,我最喜欢听人受刑时的惨叫声。”
      手叔止了笑,辗转间咬牙切齿道:“你喜欢,那老夫如你所愿,”扬声,嗓音凄惨凄婉,如夜枭鸣啼,十里可闻:“太妃——所愿皆非——不得好死——”
      “住嘴!”顾之期厉声呵斥,按住暴怒的太妃的肩膀,安抚道:“母后别气,会叫的狗不咬人。”顾之期手指修长匀称,一下下轻重适度的替太后按肩。太后果然顺展眉眼安顺下来,坐回椅内,以一种俯视孽畜的眼神,讥诮的望向手叔。
      “不必割舌,免得太血腥碍了母妃的眼。手叔,你跟我十年,做内应,一定有苦衷。人人都有身不由己的地方,你本心不坏,来客人了会接待,遇矛盾常解围,每年还会送给大家老家的茶叶。但你这次窃取交往书信上交给敌人的情况实在太糟糕。非得将整府的人都拉下水,母妃原谅不了你,我原谅不了你,阿白、顾府,各门派,都不会饶过你。你死后,我会给你烧很多很多纸钱。你安心去吧。”顾之期唇红齿白,糯米样的牙齿轻轻碰撞出一字一句,言辞恳切。这道理,手叔不是不懂。他脸上猖狂渐渐消失,张恍像小蛇蔓延上眼角。是老人了,平日里提起死亡再故作风轻云淡不予相干,不过是,不与相干……与生俱来还是怕死的!
      钱进来身临其境,看着胖子换了短针,抽出剑,剑刃光芒远远的好似凉在脖子上,他怨恨的斜窥半眼旁边瑟瑟发抖的手叔,慢慢的抱头蹲下。
      乌云像是半天云里的口袋,将所有清辉都兜进肚子里,遮住背后阴惨惨的明月,冷风拂上衣袖就在皮肤上滚了一层鸡皮疙瘩,手叔面对横眉冷对的胖子,惨笑道:“我要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钱,多到下辈子再不会谋生考虑,不再涉足险恶。”
      愿为武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手叔说着说着拉起钱进来:“孩子,你站起来,”临死之人,眸间有股看穿千秋的沧桑,拉钱进来起来时,手捞袖底,将把匕首转到他手里。
      太妃见情形不对,大喝一声:“拦住他!”想死,没那么容易。
      不过……想死,的确很简单。
      说时迟那时快,手叔拉过钱进来的手,噗的刺入胸口……“既入江湖,人人殊途同归,你不想死,就要……先杀死对……”又一股血液涌上唇角,手叔往后重重倒在墙上,挣扎了两下,不动了。
      太妃大怒,手指地面,怒喝:“你给我跪下!”
      钱进来本就半跪在地,腥热的血沾了满手,哐呛声匕首落地,惊得他一惊,像从梦中复苏,看着这不真实的一幕——骨骼肌肉破碎声响,鲜血涌出胸口的咕噜噜声,凌乱的喘息渐渐息止……萦绕脑海交织成嗡响。这是他,第一次杀人,人死后会是什么模样?这么想着,眼睛就捕捉到歪倒在墙上一动不动的老人,斑白鬓发轻轻浮动——他本是要杀自己的。自己不想死,就杀了他。原来,杀人的动作场景声响,与杀兔杀鸡没多大区别……
      衣裾拂地,有人跪下。
      钱进来晃晃悠悠的的站起身,回身见端身坐在椅子里的太妃握紧把手,向前佝偻上身,逼视向胖子:“你为何走那么慢?我的命令你没听到吗?还是,你同情他?朝夕相处过几年又如何!他不念恩情为何你就念?是否跟着死老头一样,妄想埋伏我顾府伺机而动?”
      “太妃明鉴,我没有他想,只效忠顾府!”胖子伏在地上微微颤抖。
      “呵,”太妃冷笑半声,目光望房顶,癫狂的摇了摇脑袋,忽而垂眸,如蛇蝎扬尾:“那送你们来作为契约的门派呢,嗯?你们不效忠了?哈,十面埋伏吗?期儿,你看这些人多可恶啊。”她说着攀住僵立一旁的顾之期,祈求道:“孩子,他不守命令,存反叛之心,关进地牢行吗?”
      “来人,”顾之期依言行命,拂了拂袖:“关进去。”
      很快门外盔甲加身的侍卫进屋,押屠夫离去。
      太妃攀着顾之期,任由孩儿扶持,像得了软骨病般,说着闲话儿,施施然步入游廊。夜风不知何时息止了,月色清辉,落花苍白落寞。余下的侍卫搬走手叔尸骨,谈话间,隐约听见说是丢到深山里喂野兽。钱进来拿抹布一直擦墙上血渍,怎么擦都擦不干净。一夜未眠。
      他想起那个使手劈门锁,手削苹果,半夜泡一盏红茶幽幽观月的老人,再不会回来了。
      手叔这辈子,未娶妻子,未育半儿半女,练就一身卓绝武功,想逃脱江湖,终究未能如愿,什么都没能得到。这就是他的一生,高手埋伏的顾府,后继有人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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