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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心有余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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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步出牢房,走廊里烛火幽深,一丛人脸上阴影深深,围住他离去的路。
“我没有从他嘴里探到丁点消息。哪怕我与黄金城或许有关系。但若他吃软吃硬,就不会来做内应了,”钱进来指缠金牌,看他们眼珠子随之像金鱼样晃来晃去,忍住笑意,心生一计道:“不过——只要我出去了,府中内应不攻自破!”
“哦,”梨溶簇紧眉眼,璨若星辰道:“说说看呗,我最喜欢人垂死挣扎了。”
钱进来勾勾手指,梨溶侧侧耳朵,就不过来。无奈,钱进来只能祈求的望向狱卒们。狱卒自动避离。无视梨溶娇柔做作的捏鼻子,伏到她耳边小声道:“只有我一人见过洛羽生面目而未死,丢尽大牢与他同处三日,稳稳当当走出来,换做是哪个做内奸的,都会觉得我知道些许秘密,而且是站在王府这边的。至于我说出哪些,他进不来,更不清楚了。因此,出于任何方面考虑,内奸定然不会放过我。”
梨溶轻抚头发,圆润如玉的指尖,差点触摸到钱进来的脸,他清清楚楚看见她摘下发间一只黑蜘蛛,长细长腿,黑圆身子。钱进来啊的吓了大跳,一蹦三尺远,像看鬼一样看那只毒物被梨溶轻轻松松按入白玉瓶里,揣人袖口。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蜘蛛名叫黑寡妇,□□后会立即咬死雄性,毒素比响尾蛇还厉害几倍。一口毙命。他这才明白侍卫为何放任他乱走,后背瞬间渗出冷汗,若他刚才伏在她耳边稍有不轨,那黑蜘蛛就不是在她指尖,而是咬在自己脸上了。
她究竟是人是鬼?
为何能操控毒物?
十四岁的小姑娘还未长成型,红火裙裳,脖子粉白粉白的,像挤出来的奶油,她的人整个人都像挤出来的奶油,没有款型。她向他低笑道:“那我就去让太妃信你这回吧,谁让你是我第一份成功的例子呢。”
手叔的死,钱进来担负一半责任。
抹灰布的水早干透,一人斜倚窗牖,天边泛出苍青色鱼肚白,烛火早熄灭了,侧影轮廓勾勒出金属色。徒劳无功的整晚,擦不去的血,仿佛黑火烙在心上。杀人、算计、两面三刀,本不是本意……本意不是吃喝玩乐晒晒太阳?但,一入江湖身不由己,令牌关系到江湖风云,他抽不了身,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变得残忍隐忍,所有说辞,都为心底暗涌做掩饰……
钱进来眯了眯疲倦的睡眼,庭院里,扫地大妈忽然以帚为剑,使出套霍霍生风的剑法,拍打槐树,落英簌簌,青雾隐隐,帚影绰约间一棒棒把将将落地的花瓣拍成粉齑。
纵身怀绝技不会扫地度日……这世间,谁又比谁容易。
大脑昏昏沉沉的想着,哐呛声门被推开来,紧跟着娇俏的女声响起:“不说了今早要上京吗,还不快起来收拾!”
钱进来抬眉吊开渴睡的眼,勉强看清楚门槛上的少女火红衣裳与墨黑长发,叉着腰,幺五幺六的模样。
梨溶?
钱进来晃晃头,一觉没睡幻觉都出来了,她为何会来?
见他像滩软泥缩在墙角,梨溶大步走过来,裙角生风,伸手来扯他耳朵:“我说的话你没听明白?”
钱进来转了转脑海,幽幽捕捉到刚才的声音,似乎是上京去?
与他有什么关系?这么想着,口中就说了出来。
梨溶撅起粉红小嘴,板着手指一条条算道:“一,辛夷郡主是一定会去的,你作为奴仆,怎么没一点职业操守?二:你是我试验品,才半个月就病发两次,与计划不符,我要带在身边观察。你要不去,没解药,等死吧。”
字字不忘威胁,钱进来懒得与小人与女子的合体争执,从墙角爬起来,掌心摩擦粗糙,定睛一看,却是染血抹布。环顾四周,厚棉软床,墙上墨化,墙角兰花,只是,都不是他的。至于衣物,辛夷钱多,随时买新的没心疼。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他想了想,对翘着腿喝茶水的梨溶道:“没什么可拿的,我出打水洗脸。”
“我也要去。”梨溶掂着小步子跑来。
钱进来有点无奈道:“我上茅房你也去吗?”
“你、你……”料不得小姑娘迅速晕红了脖子耳根,像掺了红糖水的牛奶,泛白的好看。大眼眸单色儿使个转儿,恶声恶气道:“我不准你去,去的话我放黑寡妇咬你!”
黑线挂满钱进来额头,捞一把可以下面了。钱进来郁郁的吐出口浊气,走出门,步下游廊,来到槐树地下,开始刨土。
“这里有你偷藏的宝贝?”黛色阴影覆下,梨溶蹲到旁边,托着下巴滴溜溜望向自己,露出截白生生手臂,裙裾散开一地宛如朵含苞待放的复瓣花朵。
钱进来不理她。她也不帮忙。坑很快挖好了,很浅,钱进来眼神复杂,从腰带里摸出张手帕,将将放下,伴随着声娇喝:“这是什么啊~”手落袖飞,已被抢了过去。钱进来大吃一惊,起身扑向她,身形影动如蛟龙出海,梨溶猝不及防,被抓住手腕,手腕迅速挤出青紫。
“嘶~”梨溶吃痛,倒吸口冷气,指尖却丝毫不松。游廊里已有行人,绕过林荫树丛,隔了小道隐隐见情形,问道:“梨溶妹妹,你在做什么?”
“挖冬眠的响尾蛇,你要来吗?”梨溶眉目不动,嘻嘻笑道。
那人讪笑拒绝,很快离去。
这厢梨溶收了笑意,仰起头,语气雀跃道:“你如今的反应、内力,堪比修行二十年的好手。我是不是很厉害?”似乎是丝毫感受不到疼痛,钱进来回过神来,讪讪的收了手,口中紧道:“手帕还我。”
“你竟关心这等俗事!”梨溶像受了搓,眸间黯然一层,嘟嚷道:“如果我没猜错,这应该是给手伯擦血的手帕吧。你不怕我告密?真是太不守规矩。不夸夸我这惊天动地的天才……”
钱进来无言以对,只倔强的盯着她。
梨溶无奈的叹口气,松了指尖,顿时帕子如纸钱飘落,黑红血渍宛如创眼。钱进来赶紧接过,眉间定定的,像塑了层泥。梨溶垂眸望向他郑重无比的一捧捧埋血帕,既是好笑,又是气,跺脚道:“你就不能夸夸我吗!”
“谢谢,”钱进来没抬头,却道。
梨溶愣了愣,缓缓蹲下身,也装模作样的捧泥土埋坑,嘴上碎碎的:“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纪念死人的,你真是个怪人……”
“如果你死了,我也会帮你造座坟。”钱进来语气平静,无丝毫波澜。
“真的?”梨溶止了手,惊诧道,满脸天真烂漫,她的记忆好似鱼,满手满心的血腥肮脏,只需几秒就忘记。咂咂嘴,回味道:“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跟我说……”
简易的衣冠冢埋好,钱进来心底微微舒服点,撑膝起身,往门外走去。
草木扶疏间,他衣着便宜,背影简简单单好似一笔就能勾勒,无半丝水墨,泛黑晨曦透过阴影漫过他肩头,好似再浓郁点就会消失不见了似的。梨溶望着望着就失了神,喃喃道:“……要是能给我生个孩子就好了。”
眼见再拐上游廊就要消失不见,梨溶恍惚反应过来,“喂!”她起身跑过去,语气里夹带俏皮:“小实验白鼠,不想死的话就等等我!”
即将出行,早起之人比往常多些,都聚集到厨房吃早餐,并排长桌旁,或凑堆,或独坐,说着些闲话。并未与平日有什么不同。执刀的屠夫换成个黑皮汉子,途径大门时远远望见门内换了个年轻人守着。铁打的职位,流水的兵,这世间人太多,重重复复熙熙攘攘。
钱进来取来两碗稀饭包子,慢吞吞吃着。倒是对面的梨溶,从始至终动个不停,叮叮当当从身上各个角落掏出十多只瓶子,倒出蛇蝎子玉蜂草履虫等等,邻桌的人宛如风卷残云散得干干净净,她依旧乐呵呵的,使刀割手腕,倒血入碗一勺勺像喂宝宝那样喂养。
腥甜气息涌起,钱进来忍住反胃,吃过两口就推开了碗。无处可去。所有奴仆都在等待启程。钱进来头沉痛痛的,索性伏在桌面上闭眼,隐隐约约耳朵里捕捉到其他人细微议论声。
“居然有人敢跟小疯子一桌……”
“他是小疯子的试验品,被药物控制了的。”
“是呵,我说难怪。又是个短命鬼试验品……跟在她身边的,哪个不死?这孩子发起病来,可是杀母弑父丧心病狂的啊。”
“嘘——小声点。”
“她体质异常,不能练武,不会听到我们传音的……”
想不到自身耳力已强到能截获他人密语了。钱进来侧头睁开眼,望向兴致勃勃挑逗宠物的梨溶,背衬一扇圆形格条窗户,细濛濛的晨曦透亮,她未挽束的鬓发稍有些凌乱,蓬蓬的蒙了层青光,像套上薄脆砂糖纸的艺术小人儿。
若非掌心挑逗的宠物,本也可以用活色生香来描述的啊,钱进来胡思乱想间,被一巴掌拍醒过来。
“起来啦,该出发了。”抬头愕然。
适才熙熙攘攘的满屋子人,此时除了几名厨子打杂的其它都不在了。梨溶叮叮当当收拾着瓶瓶罐罐。等后知后觉的赶出去时,好几十婢女侍卫整齐林列,马车牵成横排,礼仪遵谨,声势浩大。众目睽睽下俩人鱼样儿灌到最后。
不知是哪支枝桠没挡住光线,白亮宛如流水般,从树梢,屋檐,睫端,流淌而下,稀释了混混灼灼的晨曦。周身皮肤渐渐热起来。钱进来闭上微微楚痛的眼眸,没多久,隐约听见府里传来一阵悉索脚步声,伴随着谈话。
像是夏日蛰伏草丛的鸣虫,一声声嘹亮起来。太妃轻盈而尖锐的嗓音颤在空气里,像使尖锐指甲挑动琴弦:“孩子,纵然我身体不好,这一趟,母妃定要陪你去的。”
顾之期劝道:“来往书信被窃,偏皇上又大赦天下强迫我放洛羽生,两者相连的几率太大。孩儿此行,不担保会发生什么,母妃别去涉险了。”
太妃拎紧语气,悬吊吊道:“若你弟弟敢动你分毫,得先从我尸体上踩过去!”
“母妃……”顾之期哀求道:“孩儿不愿……”
“若我不保护你,谁还来保护你?”太妃切切道:“他们,一个个揣测你!陷害你!把你调到远离京师的南方!没一个护你,母妃没用,都怪母妃没用……”说着语带哭意,顾之期低落情绪,婉转求和:“是儿臣自愿来的,而且,弟弟对我还不错……”
“怎么不错?赏了那个他不要的女人给你?”太妃收泪极快,如风速雷霆,转而翻脸,哧之以鼻:“这一切,原本都该是你的,女人,国家,天下!按照辈分,你该做皇帝,是他欠你的。”
“母妃!”顾之期打断她,神色里带了丝慌乱。
久经容仪教礼的太妃心底自知是失了言,忍住闭嘴,然而眼眸里仍旧是不悦与桀骜的。说着说着,人已步到大门口,金钗盘发,黑底绣牡丹图腾的裙裳浓墨重彩,往苍亮日光底下一站,所有光芒都被敛到精致的眉里眼间。奴仆们一致施礼,仿佛站在玉阶扑就的正殿之上接受万官朝拜,微微仰头,扬眉垂眸道:“孩子,你该得的,母妃发誓,终有一日会帮你全部争取回来!”
顾之期按捺了身影,退在墙角里,像抹生在阴冷墙角里苍白的影子。
他未回复。
雄才大略一番后,母妃在众人敬畏的目光里趾高气扬的登上最前面最大最华丽的一顶马车,于是空气沉默下来。
顾之期郁郁的随之尾行后一辆,同时叮嘱有身份的家奴乘坐余下的几辆。
“看,王爷是个温柔和细心的人呢。”梨溶翘起嘴角笑,站了好半天,腿早酸麻了,她三步作两步爬上一顶素色软轿,手扶门框,蓦然仰回头,长发漫如风中施施然一抹飞折的蓬草,眸色粹然晶亮:“小白鼠你别骑马啦,坐到后车辕上,把把风吧。”
沿途偶尔颠簸,偶尔平顺,像童年时摇来摇去的婴儿床,朦朦胧胧中梨溶哼哼唧唧的唱着不知名儿的小曲儿,多不着调,但少女声音清甜软糯,钱进来枕着风,睡过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