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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密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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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沉月生,京都平民回家团聚时,宫墙城门上热闹非凡。
交接钥匙、更换口令,守卫轮替,等等等等,繁琐复杂,杜绝开城门逼宫的可能性。今晚值班的京官是右丞相,他向来恪尽职守,不像大部分高官将这种闲杂任务推诿给学生下属,颇受御林军的尊敬。
右丞相百无聊赖的走进监督室,本以为一如往常又是个冗长不眠的夜,突然听到有个尖声尖气的声音喊道:“陛下让奴才出宫去邀请几名官员聚聚,麻烦通融则个。”
右丞相一下就听出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太监总管吴忠,开门见一张脸满是喜乐:“真真儿打扰了,陛下说,若今晚值班的是一二品官员,也一起邀请前去相聚。您真是多劳多得啊。”
深夜参与私聚博取圣恩私宠是千载难逢的好事。右丞相向吴忠要过手谕,又与跟随而来的御林军总管合上一人一半的大门钥匙,这才签字放行。忙完一番简单又谨慎的例行,右丞相关上门,推开窗,故作不经意惊飞一直落脚歇息的麻雀。
鸟小振翅无声,乌漆墨黑的夜空无人知晓。
挑亮两次灯芯,又心神不宁的翻了几十页书。吴忠总算归来交接手续并邀请同往。七八台轿子整齐停留在甬道中等候,右丞相借着马灯查看挂牌,无不是近年来顾燃渊费心竭力提拔的新贵们。
“今晚可是要有什么事儿发生不成?”右丞相偷偷往吴忠手里塞片金叶子,胆怯道:“我今晚可是值夜的,可不想淌什么水。”
“您多虑了!”吴忠笑得像新抽芽的老桃树:“您看了不就知道了?你是有福气的人,口福!”
原来,御膳房为了让圣上寿宴更富有多元化、新鲜化,特从五湖四海挖掘出好几十名厨子大展手艺,佼佼者不仅进入宫廷,光宗耀祖,更有份额在寿宴上名扬四海。怎不令他们卯足了劲儿。可这一下子几百样拿手菜,顾燃渊一个人品评不完,宫人没资格同席,便想出宴请几名肱骨之臣,小酌闲品的雅兴来。
众官员由手执红纱灯笼的宫女们指引着,低声说笑走出抄手游廊,庭院苍柏四合,露天平地上左右两列小方桌,每个方桌上已摆放好各色珍馐美味。正中上端,顾燃渊挥退谢恩的厨子们,所有厨子都剃光了头发胡子眉毛等,光秃秃的像大小窝瓜。官员们看见视若未闻,端庄了脸色跪地行礼。
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
顾燃渊身着立领墨黑长袍,衬得下颌消尖,肤色苍白,黑白分明的眉目越发清浅若深潭。领边玄线绣出翟纹,线线闪掠流星光芒。裙摆绘制金龙图腾,举手投足间飞龙傲游,活灵活现,挣脱欲出。这般恢弘金贵的衣物,方才压制住顾燃渊从骨子里带出来的病态孤寂之感,看上去带着居高临下之气。
不敢拥有的,得到了也支撑不起。埋底行礼的右丞相唇角勾起淡淡讽笑。转瞬收敛。
顾燃渊抬手平身。大家按前后顺序走到应属于自己的位置上。
“你们都尝尝,觉得好的记住盘侧篆刻编号,告诉侍奉宫女。”
奔波一路,本来就有点疲累。案桌上的美食热气腾腾,口齿生津,见皇上抬筷,大家也都在忍不住。转瞬,露天庭院里便热闹起来。断非吃惯了山珍海味的官员们喜欢歌功颂德,阿谀奉承,而是确有其色。以顾燃渊开胃菜为例:
山珍四宝汤先将云南鲜松茸、徐州山药、吉林猴头菇与牛筋分别用葱姜汁焯水,以鸡汤熇透,再倒入纯银汤盅中——这倒没什么新奇,最绝妙的一笔在于——上桌之前,将苏州矮脚黄菜心经油水煮透,再鸡汤入味,趁着新鲜滚烫,掺入四菜汤煲中,端得清香、浓郁。香醇,色泽翠绿如玉。
又比如:
糅合了白糯米的甜软与抹茶粉的沁香的茶香方糕;捏成状元帽形的蔬菜馅儿状元饺,寓意对入仕为官的向往追求。两份小点心被放置于炊具竹制蒸得色泽透亮,以牡丹花图案的白色骨瓷餐盘为托,呈上案几。
顾燃渊心不在此,象征性吃了两口清淡简约小菜,便箸筷随口道:“朕兄长还没吃上这些美食,不知是否会记恨朕?”
他音量不大,却如高手掷叶入湖,惊起泼天巨浪,偌大露天庭院瞬间风停云止,鸦雀无声。
顾燃渊回过神来,微微惊讶道:“怎么突然静下来了,继续尝啊。”
右丞相急促呼吸,果然,借口这么多人来没那么简单,幸得之前岳父叮嘱提醒,自己人值班更加殷勤谨慎。
“若王爷知道圣上如此对他关怀,定会感恩戴德,涕泗横流。”
闻言顾燃渊眸中无一丝恼怒,也无一丝欢喜,面无表情,不置可否。
圣恩难测。但通常情况下,枪打出头鸟。既然没有出事,恭维的话总是没错的。
“圣上万不可说出如此违背常理的话,天地君亲师,王爷虽是您兄长,但您是天子他乃臣民,生死存亡不过您一念之间。”
“您如此挂记王爷,真是折煞了他。”
“圣上兄友弟恭,体恤手足,乃天下之表率。”
“圣上仁道治国,百姓无不感恩戴德,造就今下安居乐业,四海升平。圣上乃千古明君!”
顾燃渊捂住口鼻,咳嗽两声,脸呛得通红。吴忠焦焦上前喂水抚背。
庭院里哪个不是察言观色的人精,转瞬可闻树叶婆娑、檐铃击风声。
就连撤盘上菜的宫婢们都自觉退入松柏阴影。
吴忠左右观察,期期艾艾道:“圣上,试吃再精而不在多,大家都已经将喜欢的菜品番号登录给奴才了。”
顾燃渊被气流堵的话都说不出,良久,才曳出声音:“那行,剩下的赐给给各宫各殿,不要浪费。”
吴忠眼中涌动出感激的光芒,恭敬道:“是,奴才这就去办。”
宫女们撤盘上茶水果盘点心,手脚麻利收拾迅速,悄无声息且涓滴不剩油污涓。点燃瑞麟祥。热气腾腾的庭院转瞬恢复一派清冷,月明风清。
茶盏盛来汤药,顾燃渊像喝水般饮下。脸上潮红褪去,他唇畔挽起没有一丝儿血色的虚浮笑容:“你们真让朕太失望了!”
闻言众人脸色大变,就要绕桌跪下。顾燃渊板下脸:“朕不喜欢虚假那套。既然是小宴,就免去君臣隔阂,好好说话!”
众人归位,垂头丧气,坐如针毡。只有荣王孙一脸坦然:“您这么凶谁还敢说话?太医的嘱咐您又忘记了吧?”
顾燃渊脸色稍霁:“都怪朕不是顺世皇上,”
“谁敢惹您生气就杀谁呗,这不简单。”荣王孙唇畔勾起狡黠轻笑。
顾燃渊半是认真道:“那朕等会让就下旨捉拿顾之期勾结江湖草匪,意图不轨,欺君罔上吧!”
“万万不可!”
看顾燃渊与荣王孙一唱一和正心惊胆战的右丞相,猛地听到这声喝止,简直没吓得蹦地三尺,还以为是自己不要命了,转醒才发现是鸿胪寺卿。
如果没记错,鸿胪寺卿应该是顾燃渊提拔的人啊。怎么……
见所有人都看向自己,鸿胪寺卿竭力诚恳道:“江湖门派向来不遵守规矩,若勾结的书信传出去,他们沆瀣一气,抵抗不认,如何办?”
“他们敢!”有人气急败坏道:“莫非这么多年了王爷还没死心?!当年先帝爷御笔传位旨意一下,站错度的老臣无不惶惶然避嫌,辞官的辞官,换虚职的换虚职。”
“是了,所以现在也只能跟江湖草莽混迹。”
“对对对,依臣看,圣上多虑了。这些个杂耍子,即便有几分上天入地的本事又如何,几十万大军压境一人一口唾沫也能全部淹死。”
见众人你一嘴我一舌,右丞相怕自己突兀,紧随其后道:“圣上只有这么一个兄弟,怕传出民间去惹闲说。”
“哦?”顾燃渊抑扬顿挫道:“怎么个闲说法?”
万没料到偏偏自己被接过话头,右丞相一颗心兀自噗通乱跳,态度却愈发谦卑恭敬:“圣上向来秉承仁义宽厚之道……”
“所以朕的侧榻,就能容忍别人酣睡了?”顾燃渊坐直身体,眸中寒光凛冽,生出浓烈杀意,冷声道:“从他俪城地牢中找到好些深受酷刑濒临垂危的仁义之士,无论他有没有触动国之根本,如此草菅人命,若不获罪!朕如何面对天下苍生公平公正!”
看似大义凌然,其实颇失公允。
大巽国但凡朱门大户,几乎家家都设有地牢。偶尔处置不守规矩的家奴下属,那是买断身契,再正常不过的事。
眼见顾燃渊呼唤笔墨奏章,将将下令,太监吴忠惊慌失措跑来,跪地高喊道:“陛下,大事不好啦!”
顾燃渊皱皱眉,眼角挤出细密皱纹,道:“好生说。”
吴忠连连磕头,颤声道:“坤、坤宁宫走水了!”
话音一落,在场七八官员无不大惊失色,顾燃渊从座位上站起,满脸惊讶,喝道:“怎么回事?”
“奴、奴才也不知道啊!“吴忠吓得抖如筛糠,连连磕头。很快头边掠过金龙图腾翻腾的衣裾,乱成锅粥的脚步纷至沓呈。吴忠赶紧爬起来垂头搭脸跟上伺候。引路掌灯、前后侍卫,顾燃渊一行组成人流风风火火往坤宁宫走去。
夜有夜风,火势来得迅猛,夜空逐渐可见熊熊火光照映。顾燃渊望见宫殿轮廓仅剩挑梁支柱,眉间紧得几欲擦出火来。
坤宁宫乃历朝历代正宫皇后居住的宫殿。代表阴性,而皇帝居住的乾清宫代表阳性。阴阳结合,天地合璧,有了王室至高无上血脉的延续,一朝一代的繁荣昌盛也有迹可循。本来,在民间,顾燃渊这个年纪早该成立家室,只可惜,五年前的一场大火令所有按部就班偃旗息鼓。
彼时他初初登基,也不过是个弱冠少年,七月流火天,落叶干燥得一指碾碎。坤宁宫的柱子窗牖桌椅床帐也发了疯要不管不顾随风而去。更深夜沉,所有人都沉睡。巡夜小太监死死抱住他的脚,御林军跪成方列。冲天火光将他烫醒过来——原来权倾天下的位置不过是个没用的空架子,连随处可见的”火“都对付不了,任凭哭天无路叫地无门,他竟然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柱子一根根摧枯拉朽倒下……木料焦香弥漫……黑灰碎屑漫天如雨……落在他身上温温热热……好像还带着母后的体温!
小时候治好的寒疾一夜之间爆发,他捂得汗流浃背,却抑制不住骨血里的颤抖寒意……闭上眼,大片火红来回熨烫,蜷曲了每一根脑海神经,细看去,那哪是红色,分分明明全是母后痛得发狂的瞳孔啊。
是谁……是谁这么大胆!敢深夜纵火!
不是没怀疑过某胆大妄为的宫中老人,俪城监视禀报说,太妃心灰意冷的隐居着,未曾离开半步。京兆尹反复调查,最终得出的结论依旧是灯台倾倒……
好一个充分不在现场证明!
守孝三年,重修宫殿又两年。
如今又是意外吗?
顾燃渊肩膀微颤,袖底用力攥紧成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