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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感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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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的正堂两侧各有一个耳室,用来放些杂物,眼下这间耳室里正好放着许多蒲团香烛,穆云樱燃了张明火符,将这里的蜡烛都点上了,窗户被木板封死之后阴沉沉的屋子终于明亮了些许。
几个小弟子封好窗户之后,见这里坐也没处坐,便走到角落里去翻那些摞在一起的蒲团。
“呕,这都多久没人来了,都长了青苔了。”一个小弟子将蒲团拎起来,捂着鼻子道,“还能坐吗?”
穆云樱拿了一个丢在地上,十分自然地盘腿坐上去,转头看了一眼窗户,神色间有些忧虑,“趁着还能休息就休息一下吧,不知后面还会有什么事。”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这扇面朝院子的窗户苔痕斑斑,雕花窗棂早已被砸得摇摇欲坠,幸好刚才他们动作迅速,在门外的村民破窗而入之前劈开了一扇木门,用木板将窗口堵上了。
没有了蛊王的控制,这些子蛊行动迟缓不少,早没了之前的凶悍,只是现在天色都已经大亮,他们还是在祠堂外徘徊不去,丝毫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自从进了花溪村,这几个小弟子别说合眼了,连坐下休息的机会都极少,刚刚又经历了那么惊心动魄的一战,早就累得站不住,见有人开了头,也就顾不上讲究,默默去角落挑了些勉强干净的蒲团坐下歇息。
穆大壮拿着蒲团走到穆云樱对面坐下,忧心忡忡地望了一眼直通祠堂的隔门,“穆师姐,你相信他们能唤醒村长的神智吗?”
穆云樱缓缓摩挲着银剑鞘上繁复的花纹,没有正面回复,“既是传闻中的南镜之主,应该有些本事。”
听到这个回答,穆大壮既无开心,也无焦虑,反而沉默下来,良久,才又开口,问了自己真正想问的问题:“倘若……他们真的能平息这里的事端,我们应该怎么做?”
穆云樱手下一顿,抬起头来看着他,认真地问道:“你想怎么做呢?”
“我……”
穆大壮握了握自己的拳头,一时间心乱如麻。
他第一次听闻“南镜”二字,是在很小的时候。
有一次他偷溜出去玩儿,迷路期间不小心走到了议事堂,正好撞见门中长辈在堂中议事。从他们愤怒的表情里,他感觉到发生了什么很不好的事情。小孩子对大人的世界总有着无限的好奇,于是他捂着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脏,趴在门缝向内窥探。
那是他稚嫩的眼睛第一次看见恐惧和死亡,堂中尸体横陈一地,牙齿外露、皱缩发黑、早已了无生机的面孔还凝固着临死前的绝望。这一眼便成了他对于恐惧理解的源头,这个源头与“南镜”二字绑在了一起。
那时候他还不理解南镜是什么意思,只是模模糊糊将这两个字与源远流长的魔族划为一类,因为它们都是混乱与灾难的来源,是邪恶的象征。他曾经甚至以为,南镜人与魔族一样,是长着丑陋面孔的异族。
随着年岁渐长,他慢慢了解到,原来南镜与中州一样,不过是一块地域的名字,南镜人也与中州人并无不同。
这些年来南镜魔头作恶的消息从不曾中断,最近的就有桑成噬魂的魔物,还有数月前血月之夜大规模的妖兽作乱。所以在他眼里,他们就算外貌与一般人无异,也不过是一些内心邪恶令人作呕的怪物。
来花溪村之前,他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但讽刺的是,在真正遇见了南镜魔头的这天晚上,他过去十几年的认知好像一点一点被瓦解了。
不到半个时辰以前,他亲眼见到那个俊美妖异的玄衣公子回身一探,将一个差点被镰刀砍伤的师弟拖向身后。
就算寄生蛊从这里蔓延出去,扩散至整个中州,那也与南镜无关,他本可以一走了之的……
“我……我不知道。”
穆大壮双手捂着脸,任由纷繁的思绪在脑海中纠缠不清。
“嘭──”
一块木板从窗户上飞了下来,立刻有一只沾满污渍的手从露出的缝隙中伸进来,对着空气一阵乱抓乱挠。
沈四白“啧”了一声,翻身爬起,抓着剑鞘将那只乱动的手怼出去,回身扫了一眼,然后对着离他最近的小师弟勾勾手:“何轩,来帮忙。”
何轩一骨碌爬起来,忙不迭跑过去帮忙,这小师弟看着不过十三四岁,额头和眼眶中都有一块淤青,正是先前在幻境中被师兄用靴子追着打的那个。
他双手抓着木板抵在缝隙上,等着沈四白固定好木楔子,却忽听崔鸿羽在后面大叫了一声:
“等等,你别动!”
何轩肩背一紧,茫然地定在原地:“怎……怎么了,崔师兄?”
崔鸿羽拔|出剑来,一手端着灯烛,用剑尖远远挑了一下何轩胳膊上的衣袖。不明所以跟着凑过来的弟子中立刻有人大叫:“有血迹!”
“何轩,你什么时候受了伤?”
此话一出,死气沉沉的耳室忽然炸开了,所有瘫坐在地的人都站了起来,惊恐地看着站在窗边的何轩,就好像此刻他不是受了伤,而是正在变成某种怪物。
何轩自己比他们更加慌张,忙扯着胳膊上的袖子翻看,这一看,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的深青道袍上不知什么时候被撕了一道口子,裂口处还沾着一丝血迹,在衣袖裂口之下,他的胳膊上,真的有一条寸把长的小伤口,轻轻一抹,手指上便沾上了一片殷红。
“我……我不知道……”何轩捂着自己的手臂,惊慌地摇摇头,再开口,眼泪已经盈满了眼眶,“师兄,师姐,我……我真的不知道,这……怎么办?”
“肯定是刚才在院子里的时候,我看见有人拿刀了。”
“也有可能在湖边。”
崔鸿羽拿剑指着他,语气咄咄逼人:“你受伤了为什么不早说,想害死我们吗?”
何轩自己早就慌了神,流着眼泪一步步往后退,无助的眼神扫过他的师兄师姐,反反复复却只有一句“我不知道”。
穆云樱一剑格开崔鸿羽越逼越近的剑,面色不愉:“有话好好说,别太过分了。”
崔鸿羽冷眼看着她:“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眼见气氛剑拔弩张,沈四白笑嘻嘻地站到他们中间,摆手道:“都别太紧张了,一点小伤而已,刚刚何轩帮我劈门了,说不定是那时候伤到的。”
“什么时候受伤有关系吗?你们是不是忘了昨夜花溪村里死了多少人,他要是被感染了——”崔鸿羽冷笑一声,看着缩在后面的何轩,“难听的话我也不好说,都是同门师兄弟,你知道该怎么办吧,何轩?”
“怎……我该怎么办?”何轩退至隔门后,茫然地看着他。
“崔鸿羽!”
穆云樱刚要上前,却被崔鸿羽一句话定住了:“对了穆师姐,我们灵风剑派的事,就不劳外人插手了。”
他越过一瞬间僵在原地的穆云樱,抬起剑逼到何轩眼前:“你应该出去,和外面那些人在一起!”
穆大壮一步闪到何轩身前,正要抬剑,却忽然感觉一道劲风自身后袭来,他心下一惊,还没来得及动作,这道劲风已擦着他的脸边刮过去了。同时只听“叮”的一声,崔鸿羽手中的剑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开,脱手钉进旁边封窗的木板中,兀自震颤不止。
崔鸿羽甚至根本没发现有人出了手,只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剑身上爆开,极强的劲力让他瞬间便松开了手,却还是有一股力量顺着剑身传导而来,几乎震碎了他肩上的骨头。
他被震得一个趔趄,捂着肩膀一抬头,就看见何轩身后的隔门不知何时已经开了,那个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大魔头就站在门口,懒懒瞥了他一眼。青衫女子从他身后探出头,奇道:“这是怎么了?”
抓到蛊王之后,喻念安跟着游逸尘他们一起,将他带到祠堂。湫漓先以银针控制村长脑中的蛊虫,再配合游逸尘的聚灵阵,便有可能唤醒村长的神智。
没想到游逸尘画好阵法之后,湫漓的行针刚到关键时候,隔间便吵起来了。喻念安本想偷偷过去看一眼,谁知一向懒懒散散不管闲事的游逸尘见她一动,倒抢在前头开了门。
喻念安探头在这间逼仄的耳室中扫了一圈,发现所有人朝向的中心是那个十三四岁的圆脸小弟子,又是这个小倒霉蛋!
她走过去,还没开口,穆云樱在旁边解释道:“何轩不小心受伤了。”
喻念安一听,懵了。
从昨夜到现在,尽管他们已经非常小心,秉承只能守不能攻的原则连剑都没有拔,还是架不住有些无比勇猛的村民自杀式攻击,作死方式千奇百怪,她亲眼所见死去的人,起码有三个。
也就是说,在这里暴露伤口,被感染几乎是毫无疑问的事。
她看着惊惧交加,哭得直抽搐的何轩,又回头望着门口的游逸尘,张了张嘴,口型道:“有救吗?”却没有出声。
游逸尘走过去,二话不说,出手封住了何轩心口几处要穴,接着一只手捏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并起双指在他伤口上飞快划了一道。
何轩惨叫一声,却没能挣脱铁钳一样制住他的手,只能任由游逸尘捏住自己的手臂一点点捋下去。被划开的伤口血流如注,顺着他垂下的手臂流淌下来。
一直捋到伤口处之后,游逸尘以手掌轻轻覆在伤口之上,淡蓝的灵光自他掌心溢出,水波一样包裹住了那一段手臂,刚刚还汹涌而出的血液瞬间止住了。
他松开手,捞起自己的袖子擦了擦手上的血。
何轩脚下脱力,钳住他的手一松,立刻软软摊在地上,穆大壮将他扶起来,撕了片衣角帮他包住几近愈合伤口,抬头问道:“他真的被感染了吗?”
游逸尘专心擦着自己的手,头也不抬:“不知道。”
“假如……他真的被感染了,还有救吗?”
“不知道。”
穆大壮:“……”
“可是你刚刚……”
“我刚刚只是试一试。”游逸尘垂眸看着有些虚脱的何轩,“待会儿若村长醒来,是否感染一问便知,他说有救,那便有救,他要说没救——”
他拖了个意味深长的尾音,不再往下说了,转身之后,却听后面传来穆大壮的声音。
“谢谢。”
游逸尘一顿,回过头,眉梢微微挑起,奇道:“你在跟我说话吗?”
穆大壮低头避开他的目光,握了握拳,踌躇一瞬,又小声道:“谢谢你肯帮他。”
游逸尘眯了眯眼睛,打量了他一会儿,开口道:“我忽然倒有些好奇,先前我与你见过么?”
这句话问得有些莫名其妙,穆大壮一抬眼,有些吃惊:“没……没有。”
“那为何……你见了我总是这副表情?”
“我……”穆大壮看着他喜怒难辨的脸,一时不知是恐惧还是心虚,手心竟出了一层汗。
喻念安从旁边钻出来,拿着一个蒲团递到他面前,挡住了那道意味不明的视线。
“坐这个,地上阴潮潮的。”
她转过身,一手伸到游逸尘后背,硬推着他往前走,一手竖了个大拇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游逸尘:“……”
这时候,隔门再一次开了,七娘出现在门口。
“公子,他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