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与晴空雨》困响

3、第 3 章

　　维利特总是在恍惚中看到自己的胳膊上盘着一只毒蛇。
　　让他窒息，让他痛苦，也让他无法逃离。

　　比如现在。

　　头顶的伤口还在向外渗血，染红他浅金色的头发，翅膀与尾巴被迫贴合在身上，强行将他的身体变得畸形，时时刻刻都给他一种快要断掉的错觉。

　　像被蛇勒紧的猎物，等待被吃掉的命运。

　　然他正端坐在白沙笼罩的神轿里，被四名盲眼骑士抬着与街上游行。纱帐上映照出他的剪影，那一个身披羽衣的端庄身影。

　　道路两边的国民们正观赏着他端庄的影子，他们知道这是他们的神，于是他们摘下头上的花冠向游行的轿子上抛去。

　　【只要我的花环能挂到轿子上，我的愿望就能实现了！】
　　【神明啊，实现我的愿望吧！】
　　【让时间定格在这一刻吧，我好想多看看神明大人。】

　　一同抛掷而来的，还有他们的欲望。

　　窃听欲望，拟订契约，引诱人类以灵魂为代价向他们许下心愿。这是恶魔的天性，也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技能。

　　纵使身居高塔500年，维利特也没有丧失这项技能。
　　但只能听而不能拟定契约，对于恶魔来说多少有些豪华大餐摆在面前却被拔了所有牙齿的惆怅了。维利特宁愿把自己耳膜捅破，聋了反而清净。

　　烦。

　　他有一种捂住耳朵的冲动，但只要稍微动一点点，在他身边跃动的金色咒文就会变得滚烫。

　　神，是一个象征，不可以表露出“个性”。

　　载着他的轿子逐渐向城区中心迈进，道路两边聚集的人类也越来越密集，欲望更是像潮水一样扑向他，重叠的声音变成巨大的嗡鸣。

　　【神明保佑，让我和老婆有个孩子吧】
　　【让我情人的老公赶紧暴毙吧】
　　【让我的疾病好转吧】
　　【我想当第一名】
　　【我想换个爸爸妈妈】
　　……

　　【那里面真的是神明吗？】

　　稚嫩的声音在一众欲望中发出质疑的声音，于众人之中格外突兀，维利特不由得侧目看去。在道路的边上，一个小孩扒着大人的腿，正怯怯地看着神轿。

　　他的父亲一样狂热，疯狂地抛掷花冠，挥舞着手臂表达他的激动。小孩皱着眉头，嫌弃地向后躲去，眼中闪烁着的是嫌弃的神色。

　　【为什么这么激动，神又不能给我们面包，我们还要给他贡品。】
　　他这么想着，看向轿子的眼神中甚至带上了点愤怒。

　　如果要让其他人知道这孩子不光不信神还嫌恶神，怕是明天就要被推上祭台了。

　　哈哈……

　　难得能在这个信徒托举起的国家中看到有人对信仰的怀疑，维利特心中感到一丝愉悦。

　　再多来点吧。少一点痴迷，多一点怀疑。都来怀疑我的存在，质疑我的意义吧，用愤怒将白塔推翻吧，用利刃割破我的喉咙，让鲜血喷涌吧！

　　细瞳愉悦地眯起，身上残留的痛感成了想象的温床。维利特不由得畅想起来，在未来的某一天，如果真的有弑神者出现的话……

　　他一定会用最灿烂的笑容迎接他的死神的。

　　“快点来吧。”他虔诚地许下愿望。

　　“如果真的有神的话，快点在人间挑一个勇者吧。”

　　“勇者要杀死恶魔呀。”

　　载着他的轿子游过主城区的每一条街道，接受从全国涌来的朝圣者的祭拜，最终踏着夕阳的辉光走上了皇宫前的迎宾大道。

　　赫尔珀王国国力雄厚，王宫也修得富丽堂皇。红丝绒地毯从上百级台阶上倾泻而下，像一条红色的瀑布。

　　王正支着手杖站在台阶低端，在神轿行至面前时，单膝跪地表达诚恳的敬意。

　　国王跪下，带动万千子民叩首。

　　四位骑士就这么站在伏地的人群中，踏上台阶，一点一点，将神抬至台阶的顶端——皇宫的琥珀门前。

　　轿子终于落了地，维利特疲惫的快要睁不开眼，但还是强撑起眼皮，配合演出。

　　圣祭日的末尾，最重要的部分：神会在皇宫门口降下神谕，指点赫尔珀王国未来一年的发展。

　　头顶的天空流光溢彩，早早布好的法术能够第一时间将神谕传到每一个国民耳朵中 。底下的人民也竖起耳朵，紧绷嘴唇，静静等待神的声音。

　　维利特抬眼看向台下的王，王也正抬头看着他。

　　他已经换下早上的布衣，戴了最贵重的皇冠，穿了最繁复的袍子，一副无可置疑的国王装扮。他站在台阶的低段，手放在胸口，望着他的神。

　　他身后，是万千伏地不起的人民。

　　于神之下而凌驾于万人之上，简明是最接近神的人。

　　【我希望今年我们的铁骑仍然征战四方而战无不胜，您会实现我的愿望的，对吧？】

　　出发前那句不经意道出的话语在维利特脑中回响。

　　他张开嘴。

　　他知道他应当说：我们的铁骑征战四方而战无不胜。

　　他应当以神的名义，应许王的期望。人民会将他的话语传送，王会执行他的决议，国家会继续走向繁荣。

　　过去五百年皆是如此。

　　他看看神座下的王，他的紫眸中没有期待，没有担忧，只有平静，对一切掌握手中的平静。

　　于是神开口，将神谕宣告——

　　“瑟兰，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死？”

　　他的话语在法术的帮助下刹那间传遍赫尔珀的领土，钻入每个人的耳中。人们下意识复颂神的旨意，虔诚的复颂……

　　……不对！

　　所有人皆是一愣，迷茫地你看我我看你，圣洁的氛围刹那间坦荡无存，人们像午后的麻雀一般议论起来。

　　报社老板从椅子上跳起来，兴奋地大叫着，挥舞着手臂指挥社员，在报纸的头版上敲下最大的一行字。

　　【前所未有，惊世骇俗！神的最新旨意是让叫瑟兰的人去死！】

　　神为何一反常态，为何点名要一个人去死？人们对此众说纷纭。有人说因为这个人就是王国的蛀虫，有人说因为这人对神不敬，也有人认为这次的神谕是假的，是大祭司为了排除异己。

　　伴随着讨论，还有一个问题被反复提及：

　　瑟兰是谁？

　　若是单说这个名字，所有人都知道一个人——赫尔珀的第十三任国王，瑟兰.简.阿诺奇。也就是在传说中那位请神下界的伟大国王。

　　但这位五百年前的国王早就化为一捧尘土，他的名字也只会在历史与故事中被提及。
　　人们尊敬这位国王，也就不会再有人为自己的孩子取这个名字，这是对伟人的亵渎。

　　那么，神明口谕中点名要去死的瑟兰是谁？

　　神明又为何要让这位瑟兰去死？

　　人们你看我我看你，从彼此的脸上看到了相同的疑问，也看到了相同的迷茫。最后他们摇摇头，异口同声地说：“不知道，让皇宫里的大臣们操心去吧!”

　　然而大臣们也陷入了与人们一样的疑惑。他们苦思冥想，连下午茶都没心情吃了。

　　这个国家真正的主人倒是毫不在意，坐在长桌的顶端悠闲地喝着红茶。

　　“殿下，神明的口谕，要如何去做？”犹豫半天，人口大臣率先发问。

　　“让领主彻查自己的领地内有谁叫瑟兰，然后将他拉出来献给神。”简明头也不抬地说。

　　“可是瑟兰是那位国王的名字，应该不会有人给他的孩子取英雄的名字。”财政大臣小心翼翼地说。

　　“神明未必说的是名字，姓氏、外号、都要查一遍。”简明抬头，“也有可能是我们听错了，读音相近的，赛兰、塞勒之类的也要找出来。”
　　他点点头，很满意自己的布置：“去吧。”

　　人口大臣想说我们都听得很清楚，但最后还是向王冠低下头。

　　“是。”

　　国王淡淡扫一眼不再作声的大臣们，仰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随手递给身边站着的占卜师。

　　占卜师接过王的茶杯，看着杯底的茶叶渣，照理进行着占卜。

　　“我看到了谎言，陛下……”她说道，“您似乎在自己欺骗自己，您还得面对自己的内心，否则会出事情的。”

　　“……你叫那若拉.怀特，对吧？”简明问道，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是的，殿下。”

　　简明点点头：“好的。”他扬声道：“我讨厌怀特这个姓，不想再在我的国家中再看到。”

　　讶异的前占卜师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侍卫拖了下去。

　　简明将最后一块蛋糕也送进嘴里。

　　他的神可以调皮，但他的臣子可没有这个特权。

　　*
　　维利特又坐到了窗台上，晃着两条腿，放声大笑着。

　　他很愉悦，因为他从简明那张脸上看到了裂痕。在自己违背他的意愿，说辞那番话后，一直维持着微笑面具的简明，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虽然只有一刹那，但他看到了。

　　“哈哈……”维利特的笑声逐渐变得干涩，他抬手抹去眼角笑出的泪滴，心情在短暂的愉悦后又寂寞下来。

　　谎了一瞬又如何呢？那人还是波澜不惊地将自己送回来，甚至没有对他的问题作出一点回应。

　　“瑟兰啊……”他自言自语道。

　　“你到底什么时候愿意结束这无聊的一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