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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生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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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本是最让人昏昏欲睡的时候,可是今天不一样,我看着面前秦郎写给我的帖,当中一个清秀的“秦”字似欲从满篇墨迹中脱颖而出,直跳到心里去。
我静心敛神,提起笔来:三横,一撇,一捺……不一会儿一张纸写满,我放下笔来,自己低头欣赏。只一眼便立时觉得头如斗大——满纸竟全是“秦”字。我刚才是不是中暑了?通篇字帖,我不知不觉中反反复复就只临了这一个字?
秦郎见我撂下笔,知道我写好了一篇,于是一边放下手中书卷,一边道:“拿来我看。”
我立即往案前一趴,把纸压住,郁闷地说:“这篇写得不好,你先别看,一会儿我重写。”
秦郎看我的样子笑出声来,他道:“你也不怕衣服沾上墨?”
我趴着摇摇头,胳膊挡着就是不动。
“写得不好有什么打紧,我帮你看看毛病在哪儿。”秦郎探身,伸手过来,见我不让开,又唤我:“翩翩?”
我不得已,“嗯”了一声,把衣袖移开,纸被秦郎拿去,我继续趴着,抬不起头来。写成这样,被人笑死也是自己活该,唉。
我没脸抬头,但感觉得到秦郎在看我的字,然后又在看我。意外的是,我没有听到秦郎的取笑,屋里一时倒是安静。
“翩翩……”秦郎开口,声音很轻柔。我听见他自书案上拿笔的声音,一时好奇,终于抬起身来,不再趴着。我看见秦郎另取了一张纸,提笔正在书写。
他见我抬起头来,边写边对我说:“你那么喜欢练同一个字的话,不如练这个字。”说话间已写好,递到我的面前。
纸上只有一个字,笔划繁多,方正而不失飘逸:“翩”。这个,不正是我的名字吗?
我转头看他,他把笔递给我,脸上带着温柔的笑:“这是翩翩你的名字。”
我铺开一张新纸,落下笔去。写了两个“翩”字之后,我只觉额头冒汗,连哭的心都有了。这叫什么字啊,这么多的笔划?这么复杂的结构?早知道这样,我该给自己取个“云”呀“玉”呀之类的名字。我苦着一张脸望向秦郎,眼神可怜巴巴——秦郎啊,你难道不觉得这个字对我来说太难了吗?
秦郎见我停笔看他,一脸无辜的样子,他不由探身过来看了一眼我写的字,顿时眉眼之间全是笑意。
这个人,还不是你害我写成这样的?我气呼呼地想。再看看自己写的名字,哪里是字,快写成两个墨团了,于是自己也撑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秦郎从座上站起,走到我身旁,他说:“这个字确是不容易写。我带着你写。”声音渐渐靠近了我的耳边,下一刻,他的手就握住了我持笔的手。我的手随着秦郎的手在纸上婉转移动,我的名字跃然于纸上:翩翩、翩翩……
上次雷雨时我的手如冰一般凉,只觉得秦郎的手那样温暖。而这一次,我却觉得秦郎的手如炭一般烫,我的手心里捂出一片汗湿,那热度灼得我的心也跟着在胸中一窜一窜,似要跳将出来。
按说时节还未到盛夏,我却觉得今天屋里这样的热,我早已是面红耳赤,头前的发丝被汗浸了紧紧贴在额上。终于眼看一张纸快要写满了,我扭过头去,想跟秦郎说,天好热,我去盛两碗酸梅汤来消消暑。可我却没料到秦郎离我是如此的近,我这一转头,脸颊竟是从秦郎的唇上擦过。那清晰的触感,让我一下子楞在当场,本来扭头要说的话也忘得一干二净,心中一片空白,只感到脸颊上那一道似在燃烧。
秦郎的震惊也不比我小。他放开我的手,向后退了一步,就这样呆呆站着看我。好半天,我听到他低声说:“翩翩,我……不是有意冒犯。”
又一会儿,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也是轻轻的:“我知道的,秦郎。”
我一丝一毫都没有怪秦郎的意思,只是心中有一种自己也说不出来的感觉,就像小时候背着三姐偷偷喝了她藏在房中的酒,喉中辣辣的,头上晕晕的,可心里却泛着丝丝的甜……
我没有想到,秦郎真的病了。第二天早上,我发现秦郎的房间并未如平时一样打开,我敲门进去,见他仍然在榻上躺着。他听见响动,见是我进来,唤了一声“翩翩”,语声低微无力。
我一惊,赶紧跑到床前:“秦郎,你怎么了?”
他面色显得苍白,眼下有淡淡黑影,呼吸亦比平时短促。他见我蹲在床边,一脸紧张,连忙勉强支起身来,对我淡淡地笑:“没有什么,只是有些头晕,身上有些乏力,歇歇就好了。”
我伸手探他额头,微微有汗,倒是不热不烫,我心放了一半。我又握住他的手,却是触手冰凉。我不由将另一只手也覆上,把他的手握得更紧,对他说:“秦郎你的手好凉……我去给你请大夫来。”
我自己从小到大,除了偶尔的受寒发热未曾生过病,更不知道人类生病的深浅轻重,但时值夏日,正是燥热的时候,他的手却是这样的凉,显然不是什么好的症状。
秦郎一笑,反过来把我的手包住:“这么点事儿,哪用得着请大夫。只是有些劳顿,体力不足。翩翩你帮我做点热粥来便好。”
我答应着出去,做好粥后端来,看他喝下。收拾好碗筷回来,他已睡着。我想了想,总是放心下去,还是去镇上请了大夫。
林大夫已年近半百,医德医术均是镇上有名的。他为秦郎诊过脉后,面色平和,对我道:“姑娘不必过虑,这位秦公子的脉象只是有些沉细少力,体内阴液略有失调,并无大碍。”他说完,写下一张方子递给我,道:“只需按此方抓药,吃几服便好。”
我接过来看,上面写着附子、肉桂、干姜等。我一窍不通,便向林大夫请教:“这些药都有什么功效?”
林大夫捋须答道:“都是些扶阳祛湿、养护阳气的药物,于秦公子的病正是对症。”
我听得“阳气”一词,心中一跳,稳稳心神又问:“那依您之见,他的病是如何来的呢?”
“其中原因不一而足——先天禀赋不足、后天失养、嗜食生冷、劳耗过度、心神不调等均可造成。秦公子的情况甚轻,稍加调养即可。”
一番话又让我放下心来。我忙付了诊费,谢过林大夫,将他送出门去。
我回来时,秦郎早已醒了,他指指床边,示意我坐下。“大夫也说不妨事吧。翩翩,你不用这么紧张的。”话语似在微微责备我小题大做,可他面上的神色却是欢喜的。他顿了顿,又道:“翩翩你这一趟镇上往返,累了吧?”
我摇摇头,对他展开笑容:“只要秦郎你安好,我便放心了,这点路途又算什么?”
林大夫的药方果然有效,我按方抓药,煎给秦郎服用,不过两日,秦郎就完全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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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骄阳似火的日子。时近正午,我从秦郎房中出来,正要进厨房准备午饭,忽然见到远处树丛中有一小团白影一闪而过。是兔子!我的眼力甚好,对于兔子更是不会看错。我心里一阵欢呼,立即飞奔过去。
果不其然,可不是一只毛茸茸的白兔正在丛间蹦来跳去么。它忽然一侧头,也看见了我,立即惊慌得转身就跑。哈,跟我比?我是谁?要是让这又肥又大的兔子从面前跑掉,我就白活这些年了。我轻轻一跃,不过两三下动作,兔子就被我抓到手中。
我拎着兔子的耳朵往家走,开心地想,要拿给秦郎看,这可是一顿美味呢。这兔子个头真是不小,两腿还有力地胡乱蹬着,企图挣扎。我想了想,这么拎着它样子确实不好看,于是把兔子抱在怀中。兔子到我怀里倒是安分多了,不再乱动,只是浑身瑟瑟发抖,红石榴般的眼睛里满是胆怯和惊恐。我不放心,手还是把它抱得紧紧的。
这从天而降的野味让我心情格外的好,一路盘算着:是清蒸,水煮,白灼,还是红烧?嗯,听秦郎的吧。还没走到屋前,我就忍不住喊:“秦郎,秦郎,快来看!”
秦郎不知出了什么事,竟是从屋里匆匆跑出来的。我抱着兔子,三步并作两步,跳到他面前,把兔子抬起来给他看。
“翩翩,”秦郎看我兴高采烈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他伸手把我额前因奔跑而被风吹乱的头发捋顺,看看兔子,又问我,“你从哪里得来一只兔子?”
我回身一指:“就在那边的树丛中。”
“秦郎你想……”我开口想问秦郎打算怎么吃这兔子。
未料秦郎同时开口:“翩翩你想……养着它吗?”
什么什么?我使劲眨眼,同时把自己未来得及说的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秦郎伸手摸摸我怀中的白兔,道:“真是温顺可爱,难怪你这么喜欢。我小时也养过兔子呢,倒是没有这只大。”
我咬咬舌头,才没有说出:我喜欢是因为它好吃啊。我忽然明白了,因为我是抱着兔子而不是拎着它,秦郎便没有想到我带回来的是要做盘中餐的猎物。如果我刚才说出什么蒸煮烧烤来,一定是大煞风景吧。
但我还是不甘心,小声说:“秦郎,你有没有想过把它……”却见秦郎又在抚弄兔子,眼神清澈温和,他是真的喜欢它。这兔子也似乎知道秦郎对它的善意,眼睛都半眯了起来,一副让人怜爱的模样。见此情景,我只好硬生生把已到嘴边的“吃了”换成“……放了”。
“翩翩你不打算自己养着玩?”
我摇头:“我只是想抱过来给你看看。”说完瞟一眼兔子,心道:算你命大。
秦郎道:“那不如一起到那边的竹林庙前把它放了吧。”
我答应一声,抱着兔子走在前面,心想早知道这样我还抓它干什么呢?一边想着,不知不觉便走得快了,我已到了庙前的桂树下,回身一看秦郎还离着好一段距离。
我仰头看看老桂树,这树的确颇有年头,苍劲挺拔,虬枝横陈,一树绿叶比初见时更加繁茂,如冠如盖。炎炎夏日,在这桂树的浓荫之下居然感到习习的清凉微风拂上面来。
“翩翩。”是秦郎唤我,声音却似与平时不同。
我转向他,只见他在离我还有几步的地方停住,也不走过来,只是一动不动,静静地凝视着我。
我一手抱着兔子,举起另一手朝他挥挥:“秦郎?”
他好象忽然回过神来,冲我笑笑,走到我身旁。他的嘴角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两颊的笑涡清晰可见,他说:“翩翩,你知道吗?刚才你就这样站在这桂树下,怀中抱着白兔,那一瞬间你猜我想到了谁?”
还会是谁?我脸上一红,秦郎竟来打趣我。那月宫仙子的故事我从小就听姐姐们讲过,怎会不知。只是,那样美的人,却从此在广寒宫中孤寂一生。我心里一叹,脱口而出:“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秦郎止了笑意,眼神变得极为认真,他伸手抚上我的脸,喃喃低语:“我若是后羿,我绝不向西王母乞什么不死灵药。我只愿和你一起……”
他的头渐渐低下来,离我的脸越来越近,他漆黑的双眸如同幽深潭水,其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深情。我望着他的眼,不觉便深陷进去,连呼吸也仿佛忘记了。
忽然,我和他之间有什么东西“扑噜”一动,两人皆是一惊,已近得快要接触上的身躯不由分开。我低头一看,原来是怀中的白兔不安分地想转动身体。再抬头看秦郎,他又恢复了平日的温和模样,冲我点了点头,笑道:“把它放了吧,它是着急回家呢。”
我蹲下身,把兔子放在地上,摸了摸它头上绒绒的白毛,松开手。重获生机的兔子哪里会放过逃命的机会,它试探性地跳了两下,见没人阻拦,撒腿就向远处飞快跑去。我和秦郎在树下笑看它一路跑远,变成一个闪动的小小白点,最终从视野中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