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儿》齐成君

19、相望

　　我不知自己跑了多久，我似乎看到了太阳从东方喷薄而出，移到当空照耀，又向西方坠去。跑不动了，我便缓缓地走。我漫无目的，如孤魂野鬼一般，跑跑走走，飘飘荡荡。我不敢停，也不能停，脚步停了，我的心便会去思念。

　　掌灯时分，我终于走也走不动了。我止住脚步，抬眼看看周围，顿时怔在当场。鬼使神差般，我竟是立在青竹山那一片竹林之中。竹枝交错间，依稀可见老屋的轮廓。

　　我如失了心一样，一整天兜兜转转，却原来，还是会回到心所在的地方。

　　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再去见他了。我管不住自己的心，我便迟早会要了他的命。而我，情愿用我的心，换他的命。

　　我想转身，想迈步，但我动不了。只因有一个声音在耳边挣扎不已，那样凄苦，那样揪心：不能相见也让我离他近一点吧，让我远远望上一眼，哪怕只是他窗前的灯光也好。

　　新月如钩，冷冷清清，洒下冰一样的银辉。晚风入林，竹叶沙沙作响，我的裙裾随风而摆，扫过地面上开始枯黄的草。夜凉如水，可我感觉不到。我的眼中只有那一点桔色的灯光和那一剪孤寂的窗影。

　　窗影凝视着灯光，一动不动，静坐一夜。

　　我凝视着窗影，也是一动不动，痴立一宵。

　　直到东方将白，远处隐约传来的鸡鸣声打破了这一夜的宁静，才终于灯熄影消。

　　我收回目光，只觉得一颗心已经空了。我恍惚着想：回家去吧。欲举足，才发觉两腿早已僵直无觉。

　　低头，我看到自己的裙脚半湿，一片冰寒。这是昨夜的霜露，还是我的泪？

　　******

　　我知道秦郎四处找过我，可是他如何能找到？

　　那天起，我回到了自己的家。姐姐们什么也没有问我，日子就好象直接和当初我离家时接在了一起。我依然是姐姐们宠爱的小妹，每日里她们陪着我吃茶、聊天、玩耍、练功，一如从前。有时，也跟之前一样，她们轮流着带我去逛逛市集，访访古迹。仿佛，从春到秋，其中的这段时间只是我做了一场梦。

　　唯一与以前不同的是：每夜，我都会去那片竹林，看灯影相映，直到夜半灯熄。

　　曾有几次，秦郎推门出来，我屏住呼吸，狠狠咬住自己的唇，我怕下一瞬秦郎的名字就会从我口中呼出。星空下他依然一身半旧白衣，显得愈加单薄寂寥。他双手负在身后，抬头望月，整个人宛如玉雕一般。

　　那一刻，夜凉，光冷，人悲寒，萧瑟无限。

　　良久，传来他一声悠长叹息，轻轻划破了静夜，却重重戳在了我心头未愈的伤口上，剜心透骨的痛。

　　我想起前几日我和二姐出门，路过那灯红酒绿之处，我看见红楼上艳妆的女子手拨琵琶，娥眉半蹙，强作一副愁思模样，樱唇微张，娇音萦萦：

　　“几回花下坐吹箫，
　　银汉红墙入望遥。
　　似此星辰非昨夜，
　　为谁风露立中宵。
　　缠绵思尽抽残茧，
　　宛转心伤剥后蕉。
　　……”

　　一曲未了，我已是泪流满面。我赶紧低下头。二姐问我怎么了，我只说是眼里进了风沙。

　　******

　　冬逝春来。竹林中，已有尖尖的嫩笋破土而出。我还是日复一日地去那里，从掌灯现影看到夜半灯熄，直到第一百零三天。

　　那晚月儿已升至半空，秦郎的窗前还是一片漆黑。我心中忽然怕了起来，我不顾一切地奔过去。到了近前，却见一把黑漆漆的大锁挂于门上。

　　秦郎赴京赶考去了。

　　于是，我也来到了京城。三姐所言不虚，京城果然不是乡间县里可以比的。只是无论是白日繁华喧闹，还是夜间灯火辉煌，于我都已成浮云一般。偌大京城，我只想着一个人。

　　我听得，秦郎金榜题名。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我听得，人赞秦郎有潘安貌，子建才。尚书为女提亲，却被秦郎婉拒。

　　我听得，天子亲自为秦郎指婚侍郎小姐，两个月后完婚。

　　我听得，侍郎小姐兰心蕙质，秀外慧中。

　　我见到，那日府中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新人成双，红烛满堂。

　　没了竹林，我便在夜深人静时踏上屋顶楼台，遥遥望向府中，一望便是一夜。

　　大姐拉着我说：“五儿，京城人太多，其中更有能人异士，少去吧。”我说：“好。”我知道大姐不愿我去京城的原因并不止这些，我在她眼中看到掩饰不住的痛惜。

　　二姐和三姐经常邀我去山水之间玩耍，我说：“好。”便随着她们南来北往，东游西逛。二姐豪迈，三姐潇洒，可我分明听到她们背对我时的那声低而长的叹息。

　　四姐倒是没有找我，是我常常主动去她的书房，读诗经，看乐府，阅花间集。终于一天，四姐轻轻合上我手中的书册，道：“五儿，你不妨看看其它。”我说：“好。”

　　其实，我已很少流泪了。只是独自一人时，一颗心依然生生的痛。

　　******

　　闲暇时，我还是会去京城。我的心在那里。

　　我听到坊间皆云，秦郎与侍郎小姐琴瑟和谐，相敬如宾。

　　我见到他们的第一个孩儿，粉嫩如雪团一般。

　　我听到他们的第二个孩儿咿呀学语，咯咯欢笑。

　　我见到孩子们在庭院中嬉戏玩耍，追逐打闹。

　　而我亦听说：

　　那侍郎小姐的贴身女侍私下对人言，不知为何，姑爷独爱桂花香气。小姐也就把府中的香囊、熏炉里统统换作桂香。其实，檀香、沉香才更配姑爷这般的人物啊。

　　秦府的小厮们悄悄议论，老爷文章了得，丹青上却是平平。上次老爷绘了一副夫人画像，画中人美则美矣，鹅黄衣衫也甚精致，可容貌却只有三分像夫人。

　　秦郎将自己的书房取名“双燕堂”，并自提了匾额。人言他寄意夫唱妇随，可谓伉俪情深，真真羡煞旁人。亦有人道，此名应是取自《燕诗示刘叟》，乃是感念父母恩情，秦郎实乃至孝之人也。于是我去翻四姐的诗集，只见了第一句：梁上有双燕，翩翩雄与雌……

　　******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

　　波澜不惊中，回首相看，竟已十年。

　　四姐书房中的藏书，我已看了五六成。窗外春光明媚，草长莺飞。我坐在案前，东风卷帘，裹着清新的芳草气息，暖意洋洋直扑到面上。我看着海棠花影正投在湖青色窗纱上，随风微动，袅袅婷婷。我不由放下手中书卷，展了宣纸，提笔写下：“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这一句写罢，却是不能再写，只持着笔，怔怔发呆。四姐过来看了案上纸墨，赞道：“五儿，你这一手赵体精进不少。”她又指着正中的一字，道：“这个字写得尤其好，竟是不逊于当今书法大家了。”我淡淡一笑。那个字，我日日夜夜在指间心头写过百次千遍，早已是沁入骨内，溶于血中。这样的刻骨铭心，怎么会写不好？

　　与二姐一起远游时，我步履如飞。相对于初有人形时，我的速度确实快了许多。二姐不由惊叹道：“五儿，你这轻身之术竟是不逊于我了。怎么练得如此好？五儿，你怕是颇有天赋，不妨在武学上再下下功夫，你喜欢哪些？姐姐教你。”我摇摇头，笑着谢了二姐的好意。我于武学并无兴趣，更无什么天赋可言。不过是，在京城与自家之间往复奔走，于楼台亭阁间起伏飞跃，在屋脊高墙上辗转腾挪，熟而生巧，巧而生精，仅此而已。

　　******

　　每一年桂花盛开的季节，我都会去那旧庙前，看那一树的郁郁葱葱、花团繁密，摘取满满一袋桂花坠在腰间。然后我入庙长跪在佛像前。我知那佛像上空空，我人拜在像前，心却是对着满天神佛。

　　我闭目合十，心中默默祈告：

　　我五儿，
　　一愿秦郎身体安康，
　　二愿秦郎儿孙满堂，
　　三愿秦郎一生平安，福寿绵长。

　　而我，只要能遥遥相望，便已知足。

　　十年一梦，我早已明白：相逢未必要相识，相望也未必要相见。

　　但那一天，我一定是晕了头。我本是要去京城最大那家水粉店为姐姐们买新进的西域胭脂，却不知怎的，走着走着，当我再抬头时，我竟已置身秦郎府邸门口了。这里我望了一年又一年，却是从未踏足过，景致仿佛熟悉却又陌生。我只怔了一瞬，便欲转身离开。就在这时，一个圆溜溜的东西滚到我的脚边停住，是一个花皮球，我下意识地俯身将球拾起。

　　一个稚嫩的声音由远及近：“姐姐！”

　　那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青衫垂髫，白皙稚气的脸上，眉清目秀，鼻梁挺直而鼻尖微微翘起，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手中的皮球。我一瞬间只觉得呼吸窒住。时光就这样倒流了二十载，那时一个被雨浇透却依然清俊的男孩站在我的面前，他冲我轻轻招手，目光怜爱，声音温柔：“小狐狸，你也在这里避雨吗？”

　　我忙低下头，怕我的泪突然涌出吓到面前的孩子。我把球递给他，压着喉头的哽咽，放柔声音：“你的球。”

　　“谢谢姐姐！”男孩接过球，欢喜地走了。

　　我慌乱地起身，我要赶紧离开，我不能在此停留，我不能在此落泪。刚只迈出一步，就听身后有物体突然落地的响声，接着是一个微颤的声音，似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惊喜：“翩翩……是你吗？”

　　那是我想念十年的声音啊！

　　我脚步一滞，胸口突然象被撕开一般尖锐地疼痛起来。这一声几乎击碎我十年的艰辛忍耐。我的泪早已顺着脸颊流下，眼前模糊一片。可是我不能回答，不能转身，也不能停。我用手死死按住胸口，强迫自己一步步继续向前走。每移动一步，就仿佛有一把刀直戳入胸口，刺得心淌出血来，一滴又是一滴。这段远离他的路程不过数步，我却觉得自己好似走了一世，心血尽失。

　　十年相望，终是不能相忘。

　　背后传来他的喃喃自嘲，几不可闻：“我真傻……怎么可能是她？”

　　是啊，春秋十载，他已届而立之年，而我依然是二七豆蔻。怎么可能是我？怎么可能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