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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相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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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旧在这京城之巅,迎风而立,看他平步青云,看他宦海扬帆,看他妻贤子孝,看他得意尽欢。
当年,他曾问我是否愿意陪他一起,实现他的抱负。那时的我傻傻地点头,再点头。如今,我这样也算是履行了当日之约吧。
我以为我会这样一直看着他,直至百年。
殊不知人生本来无常,世事最是难料。秦郎下狱受讯的消息传来,我楞在原地足有一盏茶的功夫。
有人收集秦郎素日言论诗文上书天子,劾奏秦郎“刺讥当世,指斥乘舆,恃才骄纵,有负天恩”。自古文人成也文章,败也文章。此诽谤之名如果坐实,足以构成杀身大罪。
那些天,我整个人像被置在火上烤,惊慌焦灼。我夜不能寐,一闭眼,就看见秦郎白衣带血,一双眼满是哀伤。“翩翩……”,他唤我,我往前一步,想拉他的手,却扑了个空,从梦中惊醒过来。如水月光下,但见枕畔一片湿痕。我想溜入牢中探看秦郎,一眼也好,可是那里守卫森严,日夜巡查,谈何容易。我痛苦不堪,却毫无办法。
侍郎小姐回家向父亲求助,哭得泪人一样,侍郎安慰良久,却始终对秦郎之事不置可否。小姐黯然回府,我却听得有幕僚对侍郎道,此事也不是没有挽回余地,如果吏部曹大人愿意从旁相助的话……侍郎冷笑:你怎知此事不是在他授意之下?风向不明,贸然出头,恐怕反会殃及自身——不愧官至侍郎,只有城府如此,方能仕途得意。
我却记下了曹大人的名字,刻意探听起来。众人口中,曹大人性敏而慧,才识宏通,知政体,善言辩,曾为天子师,甚知上意。但坊间亦传,曹大人借天子宠信,在朝中排斥异己,有结党营私之势。而夜探曹府时,我竟意外听得曹府下人私议:大人不贪财,亦不嗜酒,只是有几分好近女色。我心中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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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镜梳妆,淡扫蛾眉,薄施粉黛。正欲点上朱唇,三姐按住了我的手,她只说了两个字:“我去。”
我惊愕,马上又强作冷静,反问:“三姐在说什么?”
“你能瞒得过我?”三姐一笑,“你这些天魂不守舍,可曾注意到我和二姐就在你身后?”
我心头一热,反握住三姐的手,却是坚决地摇头:“不,我去。”
“好啊,你去。”三姐柳眉一挑,反将身倚在柜上,单手托腮,笑吟吟望着我,“那小五你倒是说说看,你知道该做什么?又如何做?”
“我、我……”我面红耳赤,什么也说不出来。
三姐扑哧一声笑出来,她摸摸我的头,然后转身向外走去。行至门口她嫣然回首,带着万种风情:“等我的好消息。”
三日后,秦郎初入牢狱时所写的三千自讼之辞上呈至天子,其言之凿凿,其情之切切,一片丹心可鉴日月。据说天子读罢抚案感慨不已,询问臣工意见。当是时吏部曹大人上前奏道,人言圣贤不以言论治人以罪,天子乃不世明君,自是有容天下之广阔胸襟。侍郎随即出列附和。天子下诏,秦郎一事不再追究。
我闻听此事喜极而泣,将三姐谢了千遍。然而我的满心欢喜还未褪去,随后传来的消息却将我的心浇得凉透——秦郎在狱中已染疾月余,此刻虽回到家中却是长时昏迷,偶尔清醒片刻复又昏厥。天子遣来的太医看过后,只是摇头,说是尽人事而听天命。我想起梦中血染白衣的秦郎,浑身颤栗,竟是止也止不住。
那天晚上,我悄悄进了秦府。我要见秦郎。
夜半时分的秦府一片寂静。这座府邸我已经看了十年,轻车熟路找到了秦郎的房间。侍郎小姐伤心加上疲惫,早已被侍女扶走安歇。其他人等也都熟睡入梦。我就这样静静地来到了秦郎的床边。
如豆灯光的微晕下,他面白如纸,双眼紧闭,嘴唇青灰。
十年相隔,我知他不复是老屋窗前读书教习的白衣书生,不复是七夕街头谈笑戏谑的少年郎,家国之事足以令他成熟练达。我想过,他的模样也应是更加沉稳、含蓄、圆融。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再见竟是如此情景。
我大恸,眼中雾气顿起,却又强自忍住。我从怀中掏出一枚药丸,想起大姐给我药时的话:“这九香续命丸是我族灵药,于人亦大补气血,理诸虚百损,解五劳七伤。但,药医不死病。既名‘续命’,便不是那起死回生的灵丹。五儿,你……”
我当即接过药丸,看那一丸乌黑油亮,药香凛人,毅然道:“如若不能救命,便是续命也好。秦郎……我不会让他死!”
我轻抚秦郎的脸颊,在他耳边一声声低唤道:“秦郎,醒来”,而秦郎却昏迷依旧。我将他的头微微扶起,将九香续命丸凑到他唇边,秦郎亦毫无反应。我放下药丸,去书案上取了一杯清水,将杯靠在他两唇间,微倾杯身,水滴到他的唇上,却一径顺着他的嘴角淌下。我头上微微发汗,秦郎他竟是嘴唇紧闭,莫说药丸,连滴水也不能入。便真有灵丹妙药又有何用?
忽然我心中有一念闪过。我凝视了秦郎一瞬,将药丸放入自己口中,俯身吻上了他的唇。
秦郎的唇微凉而生硬,我心里一酸,一滴泪从我眼中流下,滴落到他的鼻翼旁,又顺势流到了我和他的唇间,涩涩的苦咸。我轻轻在他唇间辗转,慢慢地,他的唇开始变得温热柔软。我用舌在他紧闭的唇齿间往复挑动,秦郎的身子似乎微微颤了一下,唇齿竟松动开来,我便将药丸渐渐推入他口中。我起身,见秦郎的嘴微张着,药丸似仍在口中。我端起杯子,含了一口清水,再次俯下身去。我怕他呛到,只敢一点一点地将水从唇齿间送入。他饮了一两下后,竟似有回应地微微做出吮吸。一口水喂完,我见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是将药丸咽下了,才放下心来。
我坐在床边凝望秦郎半晌,觉得他自服下药丸后脸色似乎起了一丝红润,浓密的睫毛在灯光摇曳下似微微颤动。这九香续命丸果然还是有功效的!我心间不由得一宽,燃起几分欣喜。这时,秦郎服药的过程才浮上心头,刚才只是一味想着让他将药丸服下,这会儿忆起来竟是说不出的暧昧和大胆,我只觉得脸上象着了火,连耳根都辣辣的热。
外面隐约传来一慢三快的打更声,四更天了。我站起来走到窗边,轻启了窗向院中探看,黑夜无边。打更人已走远,周围便又恢复了静谧。秋风已寒,我正将窗关上,忽听身后一声微弱的呼唤:“翩翩……你别走……”我的心突地一跳,身形不自觉地滞住。可是这一次,我不想再逃了!
我猛地转过身来,秦郎不知何时竟已醒来,晕黄的灯光下,他正微微抬起上身,勉力支撑着,眼睛却是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我。如果目光是网,我便已被他用千丝万缕紧紧缠住,逃逸不得。
我赶到床前,唤了一声“秦郎”,喉头便哽咽得再说不出话来。他抓了我的衣袖,再不松开,口中一遍又一遍地轻呼我的名字:“翩翩,翩翩……”声音微哑,语气却极是温柔和小心。
我见他支撑得颇为吃力,想扶他靠在床头。我的手刚抬起就被衣袖制住,他紧紧扯着袖口,望着我说:“翩翩,别走。”神情竟像一个恋着父母的孩子。我把手放下来,却将另一只手落在他的手上,将他瘦削的手指握住,看向他的眼中,细语软言:“我不走。我只是想让你躺得舒服些。”他盯着我的眼又看了一会儿,松了手。我将床头垫好,扶他靠上。
“翩翩,我竟见到你了,我是不是在做梦?或者,我已然病得死了……”
我立时掩上他的口,心中酸楚万分,却强颜笑骂道:“胡说!都活着呢。再不许说这样的话!”
他用手包住我的手,掌心微热:“那便是你的药救了我。”
我刚想点头,再温言安慰他几句,忽然觉得哪里不对:“秦郎,你……是何时醒过来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半低了头,呐呐承认,“你喂我吃药的时候。”
我差点惊跳起来,又羞又气,只觉得血都涌到脸上来了。
“翩翩,”他手上略加了点力,原本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分明的血色,声音依然虚弱却恳切至极,“我不是有意骗你,欺负你,我只是……我怕你见我醒了,就转身走了,再也不见我了。”他顿顿,又说:“后来发现你到了窗边,我更怕再不开口,你真的就又走了……”
我心中一阵阵难过,什么也说不出,只将身子靠在了他胸前。
“翩翩……”我依偎着他,只觉得他的声音似从胸腔直接发出,闷闷的,带了几许疲惫。
“秦郎,你再睡一会儿吧,身体刚好些,要好好歇息。”我知他刚刚吃过药,有些起色,但毕竟体力还是不济。
他口中喃喃说着“别走……”,声音渐低,人已睡去。
待他睡熟,我把手轻轻抽出,坐在一旁又细细端详他。他面上仍带憔悴,但此刻眉宇舒展,嘴角似带着笑意,唇色也透出微红。我一颗心终于放下来。
微亮的天光已从窗纱上隐隐透了进来。我站起来,再望了秦郎一眼,悄悄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