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3、番外-三姐(七)花谢影双飞 ...

  •   夜空晴朗,一月如钩。虽是仲夏,白日里的暑气已然散尽。清凉的夜风中,将军府里寂寂无声,唯有主人书房小院内灯明影暗。

      我一步步悄然走近,红色的裙裾飘摆如焰。

      一别六年,那个弃我而去的少年而今已是颇有声名的青年将军了。六年来,不是没有找过他,只是世事难料,阴差阳错,似有看不见的手在推转挪移。经历了家中巨变后,大姐带着我们姐妹几个另寻住所迁居,安稳后我却得知西北异族犯边,谢家兄弟已赴战场,之后又有西南的流寇作乱……直至前几日,在京城街头,我偶然听到街谈巷语,才知道原来小谢一年多前便已回京了。

      我犹能忆起街旁那几个三姑六婆说得眉飞色舞,啧啧称赞小谢年轻英武,战功仕途自不必说,家中娇妻美妾一派和谐,半月前府里又刚刚喜获麟儿——这京城子弟中有几人能有如此得意人生?

      我不禁暗暗咬了咬牙。不过这时机于我倒是不错,他的妻妾刚刚生产,此时他多半孤枕独眠。

      且思且行,已至房门前,我停下脚步,未及抬手,只听里面淡淡一句:“兰馨么?进来吧。”

      声音沉稳平静,不复少年时的清越激扬。兰馨?不知是他的妻,还是他的妾,抑或是侍女?我微微一笑,举手推开房门,缓步而入。

      屋中人正于灯下伏案看着什么,他身穿白色中衣,肩上搭一件暗紫罩衫。听见我进来,他并没有抬头,似仍在沉思中,浓眉紧蹙。灯光映照下,他的侧影如刀刻般的刚劲而分明,透出一种青春少年所无法尽展的阳刚之美。果然,时隔六年,谁能不变?

      我回身将门掩上,慢慢走近他的身边。

      “兰……”他边说边抬起头来,正对上我笑意盈盈的眼。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满面的惊诧一览无遗。

      我将嘴角扬得更高,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的脸。这些年来经历得多了,我对人类的性情不敢说了如指掌,但男人的那些心思么,我从面上就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他的眼里是一种错综复杂的震惊,其中裹着几分惊艳——不枉我今晚特意装扮一番。只是他的目光中竟看不到一丝惧意和嫌恶,让我有点意外,却又马上释然:是啊,如今的我丰姿冶丽,岂是当年不施粉黛的清水面可以比拟的?美色当前,很多东西便不是那么介意了吧。

      “如月……”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渐渐平稳,“你来了。”

      我嫣然一笑:“偶然得知名动京城的青年将军竟是故人,今夜特来探访。多年不见了,小谢。是否欢迎我这不速之客?”

      他凝视我一瞬,站起身来,罩衫无声滑落在座椅之上。他的身姿比记忆中更加挺拔,素白的中衣在灯影下看起来一片昏黄,仿佛染了岁月痕迹的宣纸。他缓缓走到我的面前,低下头:“如果我说这六年来,我从未忘记你,你可相信?当年我……”

      “我信。”我含笑打断他的话,“因为我也一样,不曾相忘。”铭心镂骨的痛,我怎么可能忘了?

      他的背挡住了灯光,表情在暗影中有些模糊:“如月,我很多次梦到你,梦到那些桃花。我后来去了桃林,我想如果老天肯给我机会,也许会遇到你。可是那里已成了一片焦土,那时我就知道,你再也不会来了。”

      他的手扶上我的双肩,往怀里一带。我顺势轻轻靠在他的胸前。这倒是比我想得还要顺利。

      他的声音自胸腔传来:“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当年一错铸成,此生便再无机会。没想到今天你来了,我……”

      我忽然没了耐心,举手绕过他的后颈,仰起脸,用唇堵住了他未说完的话。他楞一下,轻叹一声,阖上了眼睛,神情专注,依稀竟是当年的模样。我心里忽的一痛,不知怎么想起,这居然是我第一次主动去吻一个人。

      只可惜,谁都不再是情窦初开的青涩男女了。这个吻纯熟而诱惑,传达着彼此的渴望。和他一起倒在榻上时,身体已如案上那团灯火一般灼热,只是我的心仍和外面的黑夜一样冷清沉静。

      他的吻落在我的颈间、胸前,滚烫的掌心也渐渐向下移动,突然却象被针刺中一般从小腹上弹了起来。他停下所有动作,看过去——原本光洁的腹上赫然一处皱缩的疤痕。正是他那一剑留下的。伤口不过数日便愈合了,可这痕迹经年累月也无法消除。

      好一会儿,他再次将手覆上疤痕,手已微微发凉。他凑近我的脸,一瞬不瞬地望着我,眼中有雾气凝结:“如月,你告诉我实话。那个时候,你是不是有了我的……”

      我猛地把脸扭向一侧,闭上眼睛。我早已什么都没有了。

      “果真如此……”他的声音又涩又哑,“那时我什么都不懂,直到后来……我回想起当时你的样子,我才想到,可我不敢相信。那一剑、那一剑……”

      他俯下身,头抵在我的肩上,声音哽噎:“如月,对不起……”他一遍遍重复着这五个字,仿佛世上再无其它语言。

      肩头濡湿一片,凉得让人颤抖起来。我睁开眼,望着床帷,一动不动。如果泪水能挽回一切,事情便到不了今天。当日我在他的马前落了多少泪,只换得他一句“做不到”。他如今娇妻美妾稚子,一样不少,而我除了伤痕什么也没有。六年来我再未哭过,而今他又何必在我面前流这无意义的泪?

      我转向他,淡淡道:“没什么,都已经过去了。”说完双臂揽住他,手在他背上游移,身体慢慢贴合,一寸一寸将他点燃……

      很多年前他抱着我时,我曾是那样紧张、那样小心,内敛气息,生怕自己伤到他。可是现在,已经没有必要了。这些年我如何待别人,此时我便如何待他。

      小谢当年说得很对,世上男人确实居心叵测,我从不主动招惹什么,可总有人顶着各色借口晃到眼前。无论是花言巧语者、利益相诱者、故作清高者、道貌岸然者,说穿了,目的不过就是床笫之欢。我便成全他们好了。我又不要他们的命,我只是从他们身上拿些我想要的东西,增益自己修为,快捷省力。多好,皆大欢喜。说起来,还要感谢小谢,在他面前我落得失血伤心,从此却真正长了教训,再未吃过亏。

      如今与他的这一场激情里,两人曾经的笨拙和生涩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娴熟、圆润,以及彼此的呼应配合。不需语言,可我相信两人心里都很清楚——虽然面前还是同一个人,却不是当年的那一个了。

      我披上衣衫,去案头取水,刚将杯举到唇边,又停了下来。我转过身,看见他在榻上撑着身望我。我举杯冲他一笑:“这水我可以放心喝吗?”

      我成功看到他在凌乱的床上脸色一变,嘴唇动动却未说话,神情颇为狼狈。我笑着喝了几口水,放下杯子,回到床边。

      他还在不错目地看我。我用食指抹过他的浓眉,轻声道:“为什么不推开我?你不是怕我嫌弃我吗?”

      他垂下眼帘,忽然抓住我的手,将我拥住:“如月,如果能够重来,我绝不会离开你。”

      我点点头,多好听的话啊。可惜,有那么个“如果”加在前面。

      “那天我骗你喝下符水,见了你的样子……说不怕,那是假的。当时震惊之下我什么也想不清楚了,只想离开。那时我觉得自己无法接受你是狐,所以我躲着你,不想见你。可是后来真的伤了你,看见你含泪带血离去,再也找不到你了,我心里从此就空了一块。我也不瞒你,后来我遇见许多女子,她们也很美、很好,然而任是谁也填不上心里这一块。”

      “明明知道恐怕再也见不到你,就算见到,以你的性子也不会原谅我,可我就是忘不了你。越往后,我越明白,管他人鬼妖狐,我爱的只是你。可是我明白得太晚了。”

      “这些话我在梦里见你时,说了一遍又一遍,每次说完我就好受一点。可是醒了,心却痛得更厉害。”

      我半低着头静静地听。若不是这些年听过太多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我此刻应该会被他的一番话感动得泪流满面,从而冰释前嫌吧。

      他握紧我的手:“如月,当年我说过一句‘做不到’,如果我现在说可以做到……”

      我甜甜一笑,将手抽出来:“那么,我明晚还来。”

      第二天、第三天……我几乎每晚都去找他。我不会一剑就要了他的命,那样太轻易也太浪费了。我会把他欠我的、我需要的,一点一点讨回来。

      他初时还试着跟从前一样与我交谈,但见我很少言语,渐渐他也不再多话。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就只做一件事。我对他毫无顾忌,肆意掠取,而他默默地顺从着我。除了动情时难以自持的激烈,他待我极尽温柔。

      我眼见着他日渐消瘦,脸色暗淡。采补之术,汲取的是人体的精华,于我是增益,于他自然是虚损。初时不过是令对方体质变弱,身虚无力,易感病疾,若及时停止且悉心调养的话,过几年未必不能回补;而继续下去,将伤及人体的根本,无法逆转,直接折损寿命。正如同燃油之灯,本应绵绵烧上一生,可是不断有外力将油抽走,很快便油尽灯枯了。

      以往对于其他人,我到此时便会罢手。但是对小谢,我不会停,早在烈火焚尽桃林时我就已下了决心。

      我依然找他,一夜又一夜。

      他坦然等我,微笑的样子像个纯真的孩子。他面上带着憔悴,两眼下的暗青被案上的一团灯火映得分明。屋里飘着淡淡的苦涩的味道,桌上多了一只红釉粉彩碗,碗壁上绚丽的牡丹衬着里面浓黑的药汤。碗旁就是那盏青花油灯,灯座上整圈苍翠的折枝纹簇拥着一个个变了形的寿字,油润地反着光。灯壶中火焰跳跃不停,直晃得人心烦意乱。

      小谢见我盯着桌案上发愣,也扭脸看过去。“是要熄了灯么?”他说着就要走过去。

      我一把拉住他,脱口而出的声音有些尖锐:“不要!”

      “好,听你的。”他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我才发现自己的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袖。

      明明是他始乱终弃,伤我至深,六年来,我无时不在恨他。每伤他一次,我都会告诉自己这是他欠我的,他罪有应得,可为何我一次比一次犹豫?一次比一次需要刻意为之?我以为自己的心在那一场火中早已炼成铁石,从此无知无觉,可为何如今会是这样的酸楚疼痛?

      “如月?”

      我从恍惚中回过神,迎上小谢关切的目光。天气尚未转凉,但榻上已经撤了水竹细席,身下是团花纹蜀锦,软滑而温暖,青丝散乱其上,铺了半床。他俯着身,腾出一只手轻抚我的前额:“你怎么了?要不今天……”

      这种时候我竟然走神了?我忙笑着摇了摇头,把他的身子拉低,肌肤相亲,热度便重新传满全身。他的头低下来,漆黑的眼眸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距离越来越近,那雾气似乎漫了出来,笼上了我的眼。滚烫的唇落在我的唇上,他呢喃着我的名字,温柔地吮吸。他的身体结实有力,可是他的动作轻柔呵护。

      为什么小谢你不像当年一样嫌弃我?为什么你不像那些人一样待我?

      我猛地闭上眼,将他抱得更紧。依稀间,我好象又看见了那有着阳光一样明媚笑容的桃花少年,他附在我耳边一字一句地说:“如月,我爱你。我曾经错了那样多……我不知道这一辈子还有多长。可是亏欠你的,我一定还给你,只要你高兴。”

      我的心在这一刻溃不成军。

      浑然中,我早已记不起自己该做什么。不知不觉地,我被他所引领,忘了一切,只知全心投入,与他抵死缠绵。

      清醒过来时,他正静静拥着我,眼里是深深的留恋,而从他眼眸的影中,我竟看到自己也是同样的神情。我一惊,欲推开他。他拦着我,开口想说什么,却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我下意识地又抱住他,用手在他背上轻拍。半晌,他的气息才平稳下来,却拉着我的手不肯松开。

      “你……在喝药?”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他。

      “嗯,”他点点头,然后又摇一下头,“其实没用的。只是让她们安心一些罢了。我自己的身体我很清楚。”

      我盯着他的眼睛:“你清楚?”

      他把我拉得更近,平静地迎视我:“如月,你很少跟我说话。你不说,我也不问,可我心里怎么可能不明白?第一次遇见你我就喜欢上你,我了解你的性子。我知道你恨我,我也不敢求你原谅。当年的事,我追悔莫及,可是错已铸成,说什么都晚了。我惦念了那么多年,痛了那么多年,如今你来找我,我反而心安了。”

      他抚上我的脸颊,轻轻一笑:“其实现在这样很好,只要你心里好受一些,怎么做我都随你。如月,我便是死在你的手里,也毫无怨言。病也好,死也好,都是我应得的……”

      “别说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明明这样想的人是我,明明事实如此,可我听不得他这样说。

      “好。”他答应了一声,不再言语,却吻了上来。开始如蜻蜓点水般轻轻浅浅,然后越来越深,形成了一个漩涡,我便身不由己地陷入进去。

      忽然,面上一点冰凉,让我在一瞬间清醒过来。曾经以为自己不再有泪,却未料到有这样一天,点点滴滴的真情竟将固化为顽石的心洞穿,丝丝缕缕的温柔也将冰封的感情融作了一江春水。

      我应该继续恨他,可是我已无力。

      我用手去推他,但他丝毫不肯放松。我一狠心,重重咬了下去。他吃痛,向后弹开,诧然地望着我,眸中的浓情尚未褪去。

      我抓起自己的衣裙,挡在胸前,跳下床去。是什么从我眼中不断涌出,那种感觉陌生而又熟悉。

      “谢枢遥,你说得对,我是恨你!如果一切能够重来,我只愿自己从未遇见你!”

      “如月,我……”殷红的血滴自他嘴角渗出,缓缓流下。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一步步向后退去,“谢枢遥,你不要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你给我记住,我恨你,一直恨你!所以……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我转身拉开房门,冲进苍茫夜色。背后传来他的呼唤声和脚步声,但我没有回头。

      无月之夜,漆黑静谧,风中我行得如飞一般。从此,不再回头。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