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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番外-三姐(六)斜阳映古道 ...

  •   斜阳下,古道间,一人一马迎风而立,静默不动,似一尊被金色夕晖凝固了的塑像。原本清晰的轮廓此时晕上了橙红的暖光,朦朦一片,如雾笼烟罩,亦幻亦真。

      我痴痴望着,开口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动。可是墨风认出了我,喷了下响鼻,缓缓向我走来,载着他。

      墨风把头探向我伸出的手,触上我的掌心,和以前一样暖暖的感觉。它的眼睛大而湿润,蜜一样的颜色,盛满了温顺和信赖。我忽然一阵心酸,摸了摸它。好墨风,你待我还和从前一般。

      我仰起头,看着小谢毫无表情的面庞,压住喉头的酸涩:“我……这些天我一直在找你。那天是我吓着了你,你就那样走了,我不怨你。我确实是狐,我不该瞒着你。可我从来没有想过伤你害你,一丝一毫都没有。小谢,我对你……对你……”

      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我咬一下嘴唇,抹去泪水:“我对你的心,天地可鉴。我虽不是人类,可我自信比任何一个人类女子都爱你。我从来没有爱过,可我认识了你,爱上了你,一辈子便只认你一人。”

      他的唇紧紧抿着,眼中暗沉沉一片。夕阳的光辉径直投洒下来,他高高端坐马上,整个人披着金色的光芒,如神祗一般耀眼高洁。而我站在自己的暗影中,竭力抬着头,抑制着身体的颤抖。一阵风吹过,道边的青草折腰低伏。我忽然觉得在他面前,自己就如同这草一般低矮卑微,甚至比草更低,如这地上的尘土——若是风再强些,便会吹得散了。

      但是,如果能挽回他,便是如尘如土我也情愿。

      “我既不是人类,便不讲什么世俗礼数。我从未奢望过你能娶我——名份于我有何用?我跟了你,为的只是一颗真心。相识以来,除了身世我不敢提起,于身于心,我对你已是全然交付,不曾有半分的虚假。你曾说过,会一辈子对我好。如今,我什么都不求,我只望你还记得这句话……”

      我凝视他,任青丝被风吹乱,肆意飞扬:“小谢,我……求你……不要离开。”

      他怔怔看我。风已停,夕照下四周尽染金橙,如蜜似蜡。我和他都一动不动,仿佛被琥珀凝住一般。

      许久,他的喉头微微一动,很轻的一句话,却似最锋利的刀刃,豁然将这一团琥珀从正中剖开,生生地将两个人分割在破碎的两端。

      他说:“我信你,可是……我做不到。”

      做不到,他做不到……我愣愣地想着他的话。突然墨风的鬃毛扫过我的手,是他牵动缰绳,调转了马头。他不再看我一眼,轻叱一声,双腿一夹,墨风扬蹄向前奔去。

      一丈、两丈……十丈,离开一个人原来是这样的快,瞬间便可以这样的远。

      我心里一急,不及多想,将身一晃,只一步便拦在他的马前,快得不过一眨眼的功夫。

      墨风不愧是好马,昂首人立,一声长嘶,却即刻止住了步伐。马上的人已是脸色大变,那表情我见过,与那天我瘫倒在草地上时看到的一样:几分惊诧,几分恐惧,以及……一丝掩饰不住的嫌恶。

      我知道我做错了,他躲我就是因为我不是人类,我是妖,而我刚才恰恰就在他眼前又露出与常人不同的一面来。那样的速度,如何不让人心惊?可我管不了这么多了,我不能让他再次从面前走掉,我还有话要跟他说啊。

      “小谢,你听我说,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有……”

      “妖孽,胆敢纠缠?!”一声暴喝截断了我的话。急促的马蹄声中,青衣黑马挟裹着凛然寒气到了跟前。一道剑光如电,直向我胸口袭来。

      我正欲躲闪,只听“当”的一声,火星四溅。玄色身影挡在我身前,紫华青霜架住了一柄七星龙泉。

      青衣人的脸色比第一次见时更加冰寒肃杀,他怒极反笑:“谢枢遥,你敢拦我的剑?好,很好。”

      小谢垂下手中剑,低声道:“大哥,我不敢。只是……她未曾伤害于我,一场情义,我如今离开便是,不必伤她。”

      “好个一场情义!”小谢的大哥冷笑一声,“痴迷狐媚在先,袒护妖孽在后。谢枢遥,我该说你是痴心多情,还是色迷心窍、理智全无?”

      小谢离我那样近,熟悉的气息淡淡飘绕。我悄悄伸出手,想触上他的胳膊。他略一侧身,我的手便突兀地悬在了半空。小谢的眼一直没离开过他大哥,他张了张口,只说了一个“我”字,就被打断。

      “从古到今,妖狐幻化为的就是蛊惑人心,采人精华,伤人害命。此等妖孽人人得而诛之。亏你还口口声声为她辩护!这副皮囊竟让你如此神魂颠倒?谢枢遥,今日你既拦了我,我便不再出手。可是,你若还当自己是谢家儿郎,此刻便亲手斩了这狐妖!”

      小谢身子一震,脱口喊了一声“大哥”,回复他的却是不容置疑的目光和阴沉铁青的脸色。他僵硬地转向我,手里的紫华青霜已缓缓举起。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我不信,我不信小谢他会对我挥剑。

      他的眼里闪动着痛楚,剑身在空中轻颤。忽然他狠狠跺一下脚,冲我低吼一声:“你走!现在就走!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我没有动,只看着他,置若罔闻。剑首的白月冰丝穗在风中晃动,犹如一颗苍白的心在飘摇不定。恳求之色自他眼中涌出,他的声音带上了嘶哑:“离开这里……”

      “谢枢遥!”那冷得象冰一样的声音一字字地念出他的名字,突然跟着大喝一声,“你还不动手?!”

      这一句命令如霹雳般炸响。小谢的手一抖,下意识地将剑往前一送,剑气凌厉,当胸刺来。剑一出手,他随即反应过来,脸色骤变,忙向下一压,避开胸口要害。可是他忘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是这样的近——自他那日离开后从来没有这样近过。

      “扑”的一声,短而钝,一片冰寒的感觉随之从小腹传来。我低下头,看见紫华青霜的剑锋已经没入自己腹部正中。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我真真切切看到了那涌出的血红得刺目,沿着剑刃流下,一滴滴溅落在古道黄土之上。尖锐的剧痛此时才袭上身来,翻滚着蔓延,撕扯着我的一颗心。

      我的目光顺着滴血的剑一寸寸向上移动,停驻在他煞白的脸上。

      惊慌的神色,颤抖的声音,他已经语无伦次:“我不想的……为什么不走……不躲……你的速度明明可以……”

      为什么,为什么?小谢难道你真的不明白?

      我不走,是因为我爱你。

      我不躲,是因为我信你。

      我的速度再快,我只用来留住你,而不是避开你。

      我用自己的性命去赌,我赌你不会伤我。可是我错了。

      这一剑并不致命,却是伤心,痛彻五脏六腑。

      泪水夺眶而出,落在剑上,和血一起淌下,滴答有声。我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小谢,你……”话未说完,腹内突然一阵急剧的绞痛,额上只一瞬便渗满了汗珠,我拼命咬紧牙不让自己痛得喊出声。

      绞痛一阵接着一阵,我感觉下腹似有重物被牵扯着往下坠,生生欲从体内剥离出来。这念头一出,便似被晴天霹雳自顶击中,霎那间我明白发生了什么。

      脸上冷汗与热泪交杂,唇已被咬破。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那一剑刺穿我的心,直取性命,好过此时痛不欲生。

      我突然伸手攥住剑身,往外一拔,鲜血从指间溢出。谁说十指连心,为什么我却一点感觉都没有?难道,是心已经痛到极限,便是再受伤也麻木无知?

      我向后退了一步。滚热的液体已从两腿之间流出,裙间隐隐透出殷红一片。手上、腹上的血不停滴落在裙摆上,斑斑点点,象极了那日桃林的落英缤纷,残红遍地。

      小谢看着我裙间的血迹,连嘴唇也失了颜色,他突然向我伸过手来:“如月……”

      我用力推开他的手,他的掌上印上了湿漉漉的红色,触目惊心。

      我强撑着转过身,拖动双腿,一步步离开。背后传来脚步声,只响了两下便被一个威严的声音喝止:“谢枢遥,你若敢追她,从此便不要回来!”

      于是,再无声息。

      残阳西坠,倦鸟归巢,漫长古道上飘洒一路的血泪,最终在夏夜的风中渐渐冷却、干涸。

      ******

      半身血染,摇摇欲坠,我就这样推开了屋门,仿佛从另一个世界归来的游魂,茫然,冰冷,毫无生气。

      惊呼声迭起,随即我被拉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一张张焦急悲伤的面庞在眼前闪动,是父亲、母亲、大姐、二姐,还有明。浑浑噩噩中,不知是谁在一遍遍唤我:“如月,发生了什么?你说话啊……”

      我动了一下嘴唇,却没有发生声音。我忽然觉得很累很累,如果阖上眼,这一生就这样过去了,该多好……

      再睁开眼时,我已在床上,明媚的阳光透过窗纱照进来,依然亮得让人目眩。身边没有别人,我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低下头,见到身上已换了干净的中衣,伤口也敷药包扎妥帖。我下意识地将手抚上小腹的伤处,突然泪水就冲出了眼眶,如雨般落下。曾经有一个幼小娇弱如花蕾的生命,属于我和他,可是,已然不在了。那个在我腹内刚刚成形的胎儿,那个我尚未有机会告诉小谢的孩子,它无声无息地来临,没有被期盼,没有被呵护,甚至没有被知晓,便已在剜心透骨的痛中永远离我而去了。

      母亲不让我下地,不让我碰触凉的东西,明明是夏日却总是关上门窗,怕我受风。我知道,有些事不需我说,他们都已经明白了。有些事他们虽不明白,可我若是不想说,任是谁也无法让我开口。

      于是,整整一个月,我没有说过一句话。

      日子就在眼睛的睁睁阖阖中过去。张开眼,光明一片;闭上眼,漆黑无边。然而,我却贪恋那一个个幽静黑暗的夜晚。每一次入睡,我都置身于一簇簇粉艳艳的桃花之间,看见他向我一步步走来。他的笑容比晴空更灿烂,他的眼睛比星曜更明亮,他的声音比春风更温柔。

      他说:如月,你真美。

      他说:如月,我喜欢你。从第二眼起。

      他说: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清清淡淡的花草香气飘来,他向我伸出手。可是我只能看着他微笑,什么都不能说。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一开口,那千万朵桃花顷刻间便会化作齑粉,灰飞烟灭。

      但我每次都忍不住,痴痴望着他的眼,不由自主便会唤出他的名字。话一出口,瞬间暗无天日,我惶恐地朝他刚才的方向摸索,想握上他的手。突然天再次亮了起来,残阳如血,依在天边,照得四周皆是灿灿的红。我舒一口气,因为我看到他还在那里,还向我伸着手。只是,他手中多了一把剑。赤色的剑身如同一块狭长、通透的红玛瑙,光泽流转,似刺目的血在涌动,说不出的妖异,却也是说不出的美艳。

      忽然我听到身边有滴滴答答的声音,低下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身上落满了桃花瓣。轻轻一动,一片花瓣便化作一滴鲜红的血,坠落下来,很轻的“扑”的一声,然后在裙上晕开。一滴、两滴……越来越多,越来越浓,那血红顺着衣裙直向胸口漫来,似要将我吞没。

      每每,我便在这样几欲窒息的绝望中醒来,惊恐地检视自己的小腹和胸前。身上的伤口早已愈合,可是一颗心无论怎样再也拼不完整。

      ******

      炎炎夏季就这样到了尽头。我在廊下呆坐了大半个下午,回到屋里时看到桌上多了一盘刚刚洗净的桃子。原来已经是晚桃成熟的季节了。

      拳头大小的桃子饱满而红润,细密绒毛上挂着水珠,连带着几许绿叶,挤挤挨挨排在青色瓷盘中,一眼看去倒象几位青衣绿袖的少女,半垂了胭脂粉腮,那样甜美,那样娇憨,可是却个个泪流满面。

      我的心里一阵刺痛,眼前浮现出那些青枣一样的小毛桃,如婴儿般蜷缩着沉睡在枝头。那时他说:“等这些桃子长成、红透了,我们自然是要来吃的……”

      我忽然转过身,径直向院外走去。

      山间的桃树比果园中的晚成,此时也已见得许多半粉半青的桃儿,累累地压弯了枝。

      那么多的夜晚,我魂牵梦萦于这片桃林之中,看着如海桃花在面前化作烟尘,一次次的流泪,一次次的心碎。如今再次亲身踏上这方土地,我豁然明了了一件事——原来一切早就变了,只是我的心还固守着春风中的一树桃花。

      是啊,春花夏叶秋实,我怎会不知?我只是没想到,人心竟比季节变得更快。

      桃花林里的缠绵,我以为自己失去少女之身,却得到他一世的承诺。原来,是天大的笑话。

      当日他一剑绝情,我便已一无所有。

      我慢慢走到一株桃树下,将手举向一根绿叶舒展的枝条。

      桃花凋零已久,这么多的桃树,我早已分不清哪棵是他喜欢的,哪棵是我喜欢的,他曾倚着哪一株等我,我们又曾在哪一树下相拥相偎……不过,这些都已经无所谓了。

      我轻轻地笑了起来。一团火焰自我掌中腾起。油亮的叶子在火舌温柔的舔舐下,变得卷曲、枯褐,最终化作焦黑的碎屑。而那团火食尽叶子后,便象一条贪得无厌的蛇一般,扭动着攀上了枝桠,愈演愈烈,渐渐成了巨蟒,将整株桃树都盘踞在自己燃烧的身子里。

      噼噼啪啪的轻爆声竟让人的心头也跟着畅快起来。我含着笑走向另一株桃树,然后,再一株桃树……

      人已走,情已逝,空留着这桃林又有何用?不妨就如梦中一般,让它灰飞烟灭吧。

      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我往后退去,望着这青山一侧黑与红交缠变换。热浪扑来,灼灼地烤着我的脸,这样最好——就算是流泪,涌出的瞬间也会被烘干。

      记得明曾经提醒过我,当时我信心满满地回答:“如果到头来真有什么变故,我一定会加倍奉还!”那时的“如果”现已成真。既然如此,那么我便说到做到。

      可是小谢,你还记得吗?你我相识的第一天,你曾半开玩笑地说:“你这样的脾气真是不能得罪,不然早晚死在你手上。”我希望你也没有忘记。

      大姐焦急的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起:“三妹,你怎么在这里?你在干嘛,你疯了?!”

      我在艳如霞光的一片火红中回头,笑得璀璨。

      太久没有开口了,可是我的声音依然甜美:

      “我不是疯了,我只是醒了。”

      从那一天起,我的梦中不再有桃花。

      从那一天起,我的眼里不再有泪水。

      从那一天起,我再未吃过一口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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