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转千载》五色春

312、消逝

　　这一等，就等到了一年之后。

　　苏映溪有时候觉得自己真是乌鸦嘴，一语成谶。得亏她当初没预言说，奈莉十年八年都出不去封印之地，要不她俩得一起耗死在这儿。

　　这一年间发生了许多事，银杏时常在爱琴海边絮絮叨叨地汇报，将神域中的大小事，事无巨细地对奈莉讲述，大概是担心她的神明在海下待久了，太无聊了。

　　当然，苏映溪很喜欢听银杏讲故事，她难得能听见海上的新鲜事。

　　银杏说，人间一切稳定行进，朝代更替，物换星移，并无泼天大事发生，无需担心。

　　而神域之中，果如她先前预料的那样，附属在圣光神殿的五大家族，逮着时机就想造反。

　　说是造反也不太合适，五大家族没想脱离圣光神殿，也没想背叛太阳神。他们只是无所不用其极地在神明监督不到的时候争权夺利，闹出了不小的影响，给神殿抹黑。

　　接着他们就被银杏逐一整治了。

　　奈莉留给她的力量和权柄皆物尽其用，耗时不久便将那群人料理的服服帖帖。五大祭司轮番求情作保，才将事态平息下来，没让自家族人被废除魔力，打入凡间自生自灭。

　　奈莉对银杏的行事很满意，不厌其烦地听她汇报，即使觉得有些冗长。每次听完，心便安了。

　　“奈莉你说，银杏常年一个人在海边自言自语，会不会也被人当精神病？”苏映溪很担心，“该不会千年之后，圣光神殿从上到下的名声都朝神经的方向发展吧？”

　　奈莉断言：“不会的。”

　　“这么有信心？”

　　奈莉：“谁乱传谣，我出去就打死谁。”

　　苏映溪：“……”
　　跟谁学的这么暴力？

　　时光飞逝，陆陆续续的，其余被封印在天南海北的神明，逐个通过造物主的考核之后，获得被释放的机会。

　　海洋神焰秋自打被放出来后，就经常捎信向奈莉问好。

　　他掌管海洋，能摸清奈莉所在的位置，虽然他本人难以靠近别人的封印之地，但总能想办法活用力量，凝音相传，把话语和思念捎来。

　　随后，等星月神云玫也“出狱”，焰秋每次捎信时便要多带她一份。

　　这俩人，是好友，但一直不算很对付，小打小闹是平常事，且很容易演变成大刀阔斧地干架。

　　有时奈莉接收新的传音，就能听到他俩一人一句争先恐后地说话，然后不知哪句话不对头了就吵了起来，紧接着再传来点盘子碗和茶杯茶壶落地的清脆声响。

　　每到这时，奈莉就淡定地将传音抹消，图个耳根清净。

　　苏映溪笑说：“这俩神仙，还这么有活力。”

　　奈莉吐槽：“活力过头了。”

　　眼见着奈莉被连坐的牢狱之灾即将到头，苏映溪觉得日子是越来越有盼头了。

　　她在封印之地有限的空间中上上下下飞来飞去，都有心情叫奈莉多释放点光亮，照亮周边海域，让她瞧瞧真正的海洋世界了。

　　接着又在看到长相古怪、体型庞大异常的深海鱼慢慢悠悠靠近时，吓得抽抽嘴角，向后躲出去老远，合目眼不见为净。

　　奈莉看着她就笑，说她明知道鱼撞不上结界，更侵入不到内部，却还是每次见了都害怕。

　　苏映溪说：“你不懂，有巨物恐惧症不丢人。”

　　“好吧。”奈莉早就习惯了她做什么都有理的风格，“据我所知，海底深处沉没着许多古老的人类遗迹，宫殿房舍，金银财宝，日用器皿，什么都有。等有机会，我带你一起去参观。”

　　“金银财宝？”苏映溪一听，眼睛顿时就亮了起来，“知道大概是什么年代的吗？打捞上岸能值多少钱？”

　　奈莉愣了一下，“这个我还真不太清楚。”

　　“那等你出牢之后，一定记得带我去啊！我敲两块海底宫殿的瓦片，说不准都很值钱的。”苏映溪兴致勃勃地想象。

　　“……”奈莉噗嗤笑了一声，“财迷相。”

　　“哼。”苏映溪不以“财迷”为耻，得了奈莉的保证之后就心满意足了。

　　从前她也见过许多陆地上的珍奇之物，也算是见过了一些世面，但沉没在海底之中的，鲜为人知的古老遗迹，她很难不感兴趣。

　　苏映溪掰着手指算日子，时间一分一秒地向后流逝，距离奈莉回归人间的日子越来越近。

　　她每天都憧憬着，某一日睡醒了觉，奈莉就告诉她，说她们可以从这处寂寥之地离开，重看人间繁华。

　　她凭此支撑，留在海下，一日又一日，心中安稳。

　　但渐渐的，先变得浮躁起来的人，是奈莉。

　　苏映溪好几次看见奈莉神色阴冷地站在结界边，将手覆在面前的壁垒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但奈莉什么也没有做，苏映溪便懒得多嘴询问。海下时光无常，不分昼夜，她总觉得乏味，便总想睡觉。

　　有时半梦半醒间，她能感觉到奈莉安静坐在她身旁，也能隐约听到神仙在低声叹气。

　　在为了什么犯愁呢，奈莉？

　　苏映溪心里奇怪地想着，但没力气追问，她总是困的睁不开眼。

　　天知道为什么一只魂儿也会频频犯困。

　　之后，突然有那么一天，在苏映溪少有的清醒的时候，奈莉对她说：“小溪，我们离开这里吧。”

　　苏映溪愣了愣，她看了一眼四周依然坚固的封印结界，没有丝毫要让出通路的迹象。

　　“啊？”

　　“不用看了，结界的确还没有消散，但我也能带你离开。”奈莉说，“我能做到。”

　　苏映溪百思不解，“我相信你能做到，可我们在这里困这么久的原因是为了什么？这一次，如果你成了破坏造物主制定的规则的人，那你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而且，其余历经考核的神明，他们也就快熬到头了，不是吗？奈莉……你急什么？”

　　奈莉面色凝重，沉默了许久，才反问她道：“小溪，你有没有发现，你的灵魂体状态改变了？”

　　苏映溪：“？？？”

　　她垂眼打量自己的身形，透明虚浮，好像随时要消散了似的。

　　奈莉拧眉，颇为担心道：“从前，我眼见着你的魂魄变得凝实，蕴含生机，但在海下这段时日，你难道没有发觉，你的身体渐渐又变得虚无了吗？就像……”

　　奈莉顿了顿，判断说：“就像我初见你时的样子。”

　　苏映溪：“……是吗？”

　　她冷静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海下光线黯淡，奈莉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放光的，她确实有段日子没有留心自己的灵魂体了。

　　如今被奈莉这么一说，苏映溪才发觉，她似乎真要消失了。

　　所以近来她总觉十分倦怠，是灵魂体的力量即将消耗殆尽，她就快要消失了的缘故吗？

　　“哈。”苏映溪无所谓地笑了笑，反过来安慰奈莉，“没事，没什么大不了，你不用担心。”

　　“我怎么可能不担心。”奈莉微微攥起拳头，似乎随时可能一拳打在封印结界上。“你不是还说要去参观海底遗迹吗？再这么下去，你等不到那一日了。”

　　“没关系。”苏映溪大度地摆摆手，“真若如此，那就是没缘分。我不强求无缘之事。”

　　奈莉紧紧抿着唇，唇色逐渐发白。

　　苏映溪笑道：“别这副怒其不争的样子啊。反正，你本来就知道呀，我迟早会消失的。”

　　“我已经陪你许久，多存在的每一日都是赚的，你不必为我烦忧。”

　　奈莉别过头，听不进她说什么，抬手就要攻击造物主留在海下的封印。

　　但是，就在她抬手的同一时间，苏映溪嗖地一下飘到她身前，挡住她攻击结界壁的路径。

　　“不行啊，奈莉。”苏映溪仍然淡淡笑着，“别闹。”

　　“你可是世间最强的神明，是生灵最信仰的守护者，别让造物主因为迁怒于你，而降祸人间。”

　　她拍拍奈莉的肩膀，透明的手掌却穿透了对方的身体。

　　“也别让我成为人间祸源的来处。”苏映溪眨眨眼，“那样我会死不瞑目的。”

　　好歹，这也是她曾守护过的世间。

　　奈莉：“……”

　　也不知道是气恼，还是别的什么，奈莉的身体微微颤抖，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攥成拳。

　　苏映溪安慰的话一句接着一句，奈莉偶尔能听进一句，但总会漏了更多。

　　她是神明之身，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她肩上担着责任，无法任性妄为。否则，结果是她无论如何也承担不起的。

　　可是……

　　奈莉死死盯着那道在昏暗光线下、几乎都看不清楚了的身影，她怎么也压不下心头那种名为不甘的情绪。

　　后来，她问苏映溪，究竟是如何做到对生死泰然自若，无悲无喜，无忧无虑的呢？

　　苏映溪“嗐”了一声，看上去还很骄傲，说：“这有什么，死多了就习惯了。”

　　奈莉：“……”
　　她总也理解不了苏映溪的脑回路。

　　但她不好意思刨根究底，因为说多了之后，苏映溪一定会发火，说都是被未来的她逼的。

　　所以奈莉觉得，未来的自己应该挺不是个人的。

　　因为担心奈莉忽然间想不开，抽风砸了封印之地，苏映溪连续几天觉都不敢睡了，她手动撑着眼皮，监视奈莉的异常举止。

　　身上始终落了道存在感很强的视线，奈莉真是哭笑不得。

　　她向苏映溪保证，说一定不会乱来，也不知道对方信了没有，但她是认真的。

　　作为神明，就是会有迫不得已之事，她只能适应，然后忍受，这是身份天然带给她的不公。

　　又过了一段日子，奈莉眼见着苏映溪的情况越发不好，不仅灵魂体有要消散的迹象，人也无精打采提不起气力了。再不像从前那样，叽叽喳喳、漫天漫地能一直说个不停，虚弱的让人觉得可怜。

　　奈莉满心烦忧，一次又一次生出想要带人逃离封印之地的心，却又一次接着一次将念头压下。

　　某一瞬间，她忽而联想到，自己真的只是被他人牵连，才回归封印之地的吗？造物主对她这个最强之神，真的没有任何考验吗？

　　因为她现在就像是在经受一场漫长又恶毒的考验，造物主在验她的心，在验她能否以公义胜私欲。

　　她牢牢记得苏映溪嘱托她的话，不能因一时冲动、一己之私，连累苏映溪成为造物主惩戒世间的祸源。

　　她必得经受住考验。
　　她也的确做到了。

　　当除奈莉之外的最后一位被封印的神明，汲水神玉灵终于获准可以重归人间后，奈莉所在的海底封印产生了松动。

　　结界自动裂开一条向外的通路，一人多宽，为她们打开了回家的门。

　　奈莉欣喜若狂，她带着苏映溪一起，从幽黑的海底上浮。

　　此刻，苏映溪的灵魂体已经溃散，难以成型，像烟雾一般，随时会袅袅消散。

　　但，虽然精神不济，苏映溪还是表露出为奈莉感到高兴。

　　她说：“恭喜你，终于回家了。”

　　奈莉则说：“是恭喜我们。”

　　闻言，苏映溪抿唇笑了笑，什么都没再说。

　　她的状况，她自己心里清楚。能陪奈莉走出无底的黑暗，能送奈莉回到繁华的人间，她心愿已了。

　　再就没什么遗憾了。

　　穿破海面时，金灿灿暖洋洋的光芒第一时间照耀在二人的身上。奈莉因此看上去更光芒万丈，即便经历了一年的困囚，也丝毫不显狼狈。

　　海岸边提前站着等候神明归来的人群，他们远远望着海面上漂浮的那道炽热金光，从光晕中看到凝实的人影，眼中惊喜万分。

　　他们的太阳神，他们的主心骨，终于回来了！

　　然而，相较于岸边之人的狂喜，奈莉此时的脸上全是震惊与慌乱。

　　她看见，苏映溪的灵魂体在被太阳照射到的一瞬间，开始如冰雪般消融散开。

　　“小溪……”奈莉瞪大双眼，瞳孔微微颤抖，“小溪！”

　　她释放出强大的神力，引得海平面掀起风暴，海浪狂卷而起，在她们脚下拍打。

　　奈莉想将力量注入给面前脆弱的人，想拼补对方破败的残魂。

　　但苏映溪轻飘飘按住了她的手。

　　“不必做不可为之事。”苏映溪笑了一下，对眼下情境并不恐惧，微叹了一声感慨道：“幸好，总算陪你一起回到了这世间。”

　　岸边众人面露古怪地瞧着奈莉，瞧着他们的神明张开手指，尽力想要抓拢什么，但却失败了的样子。

　　他们紧盯着海平面，盯着奈莉的四周，却没看见除去金光夺目外的任何东西。

　　苏映溪离着老远都能看到岸上人的迷茫，她第一反应是提醒奈莉，别与她再说话，别做出在外人看来奇怪的举止，但是……

　　她都要消失了，就先自私点，不顾忌外人见鬼似的目光了吧？

　　这么一想，苏映溪心安理得地转过头来，望向奈莉，就看见神仙一双红透的眼眸。

　　苏映溪微怔，随即便笑了。
　　她何德何能，竟令神明为她难过？

　　想不出如何安慰是好，苏映溪仰头，迎上倾落的日光。

　　“抬头。”她对奈莉说，“我们一起晒晒太阳。”
　　别再注视我消散的瞬间了。

　　奈莉沉默不语，片刻后，她僵硬着脖子一点点抬起头，与身旁人共沐这份温暖。

　　苏映溪与她轻声说着话，像“别害怕离别”。
　　像“缘来缘聚终有时”。
　　像“我没有遗憾，死也瞑目”。

　　说话的人轻描淡写，带着笑意，听话的人却附和不了一点。

　　“你不会孤单的，与你真正志同道合，能够并肩前行的人，都还好好站在岸上呢。”苏映溪安慰她，“而我，终究只是一道异世的幻影。”

　　她背过手，躯干后的手臂与指尖逐渐模糊成一团，融化在白光中。

　　“其实我知道，这里只是你的记忆海，我知道一切都是过去发生过的，我知道我本就无力扭转什么。”

　　苏映溪苦笑一下，“但我还是忍不住将这里当作真正的世界来生活。幸好，你能感受到我的存在，没让我变成孤魂野鬼。”

　　奈莉深深吸了一口气，却许久都没有呼出。那口气哽在喉间，几乎能噎死她。

　　“我不想说告别，你是我第一个没有秘密的朋友。”奈莉说。

　　“那就不说告别。”苏映溪微微弯起眼睛，笑容满面，“不说告别，也许我们的缘分就还未尽。”

　　奈莉听后一怔，听对方又道：“就将当下一切视为真实，让回忆留下来。”

　　“要知道，你初见我是在千年之前，而我初识你是在千年之后。你用了我提议的名字，化身为真神。我借了你的眼，存留于世界。我们之间本就相隔着跨越时空的缘分。”

　　苏映溪笑叹命运太神奇，“所以我们两个，在过去未来里，是初遇，还是重逢，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她的话音渐渐变轻变缓，灵魂体消散的速度越来越快，她藏不住，索性就不藏了。

　　苏映溪用已经看不出形态的手，对着奈莉轻轻摆了摆，“别难过，于你而言，我们未来还会再见的，虽然我也很希望未来不至于走到那一步。”

　　苏映溪笑着，递出小指，“不说再见，相约未来，我们拉勾。”

　　奈莉用力点了点头，在耀眼阳光下挤出一抹好看的笑容。

　　她赶在那缕残魂消失前的最后一刻，勾住苏映溪的小指。

　　“好。”奈莉说，“我们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