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转千载》五色春

313、归来

　　无边海域上少了一道飘渺的身影，奈莉静立良久，孤身上岸。

　　岸边立刻围上了一圈人，焰秋和云玫很开心地在对她说着什么，但奈莉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她独一无二的友人消失了，没人知道她刚刚失去了什么。

　　一个除她之外，任何人也感受不到的人，一个消失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留不下的人，像是她寂寞过甚之时，聊以慰藉产生的幻觉。

　　奈莉失神地应付了身边关心她这段时间过得如何的人，而后一个人回到了圣光神殿。

　　金光四射的巍峨神殿如旧，走进内里一尘不染，奈莉望着前殿高高的神座看了半晌，转身回到自己的卧室。

　　艾拉知道她回来，掐好时间为她新泡了一壶玫瑰花茶，还在其中加了蜂蜜，奈莉一向喜欢喝的。

　　但端到奈莉房间时，她却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十分勉强地笑了笑，从艾拉手中将茶壶接过，便关上了房门。

　　艾拉怔怔地站在门外，看见奈莉大人归来的喜悦还没有消散，但她不明白，为什么奈莉大人却那么不开心。

　　门内，奈莉将茶壶放在桌上，看着为她准备的茶水，没有一点想要品尝的意思。

　　没人知道，喜欢喝甜蜜花茶的人，其实并不是她，而是苏映溪。那姑娘总说，年轻人该喝点甜的，以此中和日子的苦。

　　奈莉回想起总是一本正经讲些她听不懂的话的人，回想起那人脸上常挂着的笑容，开心的、冷酷的、讥讽的，以及苦涩的。

　　那人鲜活，看淡一切，看开人生，却总是为了奈莉被牵动心绪。她无时不刻、完完全全地为奈莉着想，为她出谋划策，替她抱怨不平，帮她预告未来。

　　在奈莉拥有独立意识的、并不漫长的年头里，苏映溪对她而言是最最特别的存在。但这个存在现在消失了，像梦一样寻不见了。

　　环望房间内部，奈莉还能幻视苏映溪的灵魂体上下左右飘动个不停的画面。那人一直活泼，心态很好的样子。好玩，也有趣。

　　再也不会瞧见了，那副生动的画面。

　　奈莉轻轻叹了一口气，想要换一套衣服，身上这件，即便靠洁净之术保持干净清爽，但箍在身上太久了。

　　等她打开衣柜，想要随便挑一身衣服时，却猛然看到柜子里满满当当挂置的各种风格的裙子。

　　都是苏映溪给她做的。

　　苏映溪的灵魂体不足以触碰到实物，总是要借她的力才能穿针引线。

　　自从有了这小裁缝，奈莉衣柜里的服装花样一天比一天多。苏映溪一边做着手上的活儿，一边给奈莉介绍未来千年的风格潮流。

　　奈莉很多时候看着领先时代的“奇装异服”，是理解不了的，但架不住苏映溪督促她挨件穿。所以即便奈莉穿出去有压力，但该给的面子还是全给了。

　　现在……

　　她看着衣柜里花样百出的服饰，轻轻抚摸经由苏映溪一针一线赶制的裙子，布料光滑柔顺，软软的摸着很舒服。

　　这里的全部，都是苏映溪曾经存在过的证明。奈莉决心要好好保存，好好地……把回忆保存下来。

　　然而，事与愿违。

　　在恢复了神域平静的生活后，一年两年，十年八年，日子流水一般逝去。人间沧海桑田，神域却经年不变。但变化了的，往往更令人心惊。

　　奈莉在漫长的时日里，不知道多少次，一个人坐在衣柜前，望着大多还崭新的衣裙，默默发呆，自言自语。

　　“我觉得我一定是疯了，因为我现在正在遗忘你，而遗忘的原因，是我认为有什么难以抵抗的力量在控制我。”

　　奈莉出神，轻轻理顺长裙的衣摆，“有什么力量在强行抹去我对你的回忆，我对抗不住，我想以防万一，所以将你的名字、你的故事记录下来。”

　　“可是每一次，鹅毛笔上的墨迹还没有干，面前的纸张也有被洇湿的痕迹，我写完了，纸上却什么都没有留下。”

　　奈莉不解，“为什么呢？因为我是属于过去的人，而你是来自未来的异乡人？”

　　“我甚至尝试将一切与旁人讲述，声情并茂的，像在演绎真的故事。我不知道别人信了没有，但说过之后，很快他们便忘记了。”

　　“有一种力量在干扰我们的记忆，阻止我留下记录你的痕迹。”奈莉幽幽叹气，无可奈何。

　　“而我真的很抱歉，因为我已经遗忘了你的模样，遗忘了你的喜怒哀乐、一颦一嗔。”

　　“对不起……对不起，小……”

　　奈莉倏地顿住，眼瞳震惊地猛一收缩。

　　“对不起，你的名字……是什么来着？”

　　时光能愈合一切哀痛，如果不能，就是时间还不够长久。

　　经年累月，奈莉在彻底将记忆深处的那道影子遗忘前，默默对自己说：“我相信你，我期待未来的重逢。”

　　“在那之前，我不会惧怕任何摆在眼前的危难，不会对任何事情屈服，不会轻易受人摆布。”

　　“也许在未来，我们谁都不会记得对方，没有前尘往事的纠葛，没有相处已久的情谊，我们会是比陌生人更生疏的关系。”

　　“但，我依然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我们后会有期。”

　　*

　　苏映溪就没想到自己还能睁眼看这个世界。

　　当她再一次有了意识，掀开沉重的眼皮时，看到的第一眼就是奈莉的脸。

　　瞳孔从涣散到聚焦，心从平静无波到一潭死水。

　　苏映溪把眼睛又闭上了。

　　这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套娃，折腾她没够。

　　她明明都和那家伙倾情告别了，难为她当时真情实感，差点泪洒大海。

　　怎么现在一睁眼，还是奈莉？？？

　　“小溪。”奈莉真实的声音传入耳边，“小溪，你……”

　　“你别叫我。”苏映溪拿手捂着眼睛，却意外发觉自己重新有了触感。

　　她愣了一下，闭着眼睛用两只手捏了捏自己的脸，然后猛一下弹了起来。

　　“我去？”苏映溪看着自己的双手，“我怎么又有实体了？”

　　身旁，奈莉又说话了，“小溪，感觉如何？有哪里不舒服吗？”

　　苏映溪呆怔地望向她，对面这张脸千年来都没变。

　　“你先自报家门，你是千年前神域的奈莉，还是千年后跟造物主干完架的奈莉？”

　　奈莉：“……”
　　“你在说什么？什么千年前？”

　　苏映溪同样一头雾水，满脸问号。

　　“是你把我丢到你的记忆海里的吧？我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你会不知道？”

　　奈莉被她说得发愣，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奇怪地念叨着：“不发烧啊，说什么胡话呢？”

　　苏映溪瞪圆了眼睛，“？？？”

　　奈莉：“你还记得吗？你以身献祭，灵魂碎片与我合为一体，而我在你的本体意识彻底被吞没前，将你的那部分灵魂隔离，你我没有完全融合。”

　　“与造物主交战后，待事态平息，我重新将你的那部分灵魂分割出来，试图保全你，为你重筑灵魂与肉身，但失败了，因为你的灵魂像燃不起的火花，太过衰弱黯淡。”

　　“所以我将你放进了与我本体能够分隔开的记忆海中，用我的力量温养你，等待你恢复生机。”

　　“待你的灵魂状态趋于稳定，便渐渐抽离出记忆海，回到了我为你塑造的肉身之中。”

　　奈莉解释完，一指她现在这副身体，“就像这样。”

　　苏映溪愣神听着，捋顺思路，慢慢发觉了不对。

　　“我在你记忆海中发生的事，你不知道吗？”

　　奈莉疑惑地挑眉，但还是回复她说：“你的灵魂虚弱成那副样子，几乎就是一缕残魂，在记忆海中被动温养着，虽然说是独立存在的状态吧，但……你能做什么？”

　　“……”苏映溪震惊地看着她，目光下移，冷不丁落在了奈莉身上这件纯白花领长裙上，“你这衣服……哪儿来的？”

　　奈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装束，又看了一眼目光复杂的苏映溪，“衣柜里来的？”

　　“穿了很多年？”

　　“是啊。”

　　“谁给你准备的？”

　　“神殿中的侍者？”奈莉被她问得都不自信了。

　　苏映溪快速地眨了眨眼，凝目看着那件裙子上熟悉的走线方式，忽而发出一声短促的笑音。

　　“哈！”

　　一个离谱的念头浮起，她觉得这简直不能再离谱了。

　　但是，已经亲身经历过各种时间与空间穿梭的人，很快就接受了这一事实。

　　苏映溪脸上多了份一言难尽的表情，看着奈莉欲言又止。

　　奈莉：“？”

　　苏映溪摇摇头，哭笑不得，“你还是年轻的时候比较有意思，那时候还有人性。”

　　奈莉：“……”
　　嗯？骂她？

　　“所以……”苏映溪这会儿才想起来观察周围环境，她在房间中，这里的布置很眼熟，千年过去，奈莉的屋子摆设没什么变化。

　　她现在就在神域，在太阳神的圣光神殿。

　　“事情已了，灾难已平，欠你的东西也还给你了，你现在又把我单独搞出来做什么？”

　　奈莉微微叹息一声，露出一副“你终于问到正题了”的表情。

　　“出于对你鼎力相助的感谢，我为你重塑了肉身与灵魂，打算送你回到真正属于你的地方。”

　　奈莉笑了笑，“也就是‘苏映溪’的世界。”

　　“不是，你……啊？”苏映溪诧异，“开玩笑呢？我的世界？我没经历这一切离谱透顶的事情前，生活的那个凡人的世界吗？”

　　奈莉点点头。

　　苏映溪觉得莫名其妙，“搞错了吧？在我融合了平行时空，重整了无数条时间线后，我的存在就该成为悖论，就该被世界意识消除啊！”

　　“不，你忘记了吗？你都做了什么？”奈莉笑呵呵地提醒她，“你倒退了时间，回收世上的魔力，赋予黎湘重生的资格。黎湘死后，转世灵魂成为冰柠。”

　　苏映溪没说话，这些她当然还记得。

　　“而没有魔力的冰柠也会衰老，死去，灵魂会重新转生。”

　　“……”苏映溪皱眉指自己，“我？”

　　奈莉点头，笑容可掬。

　　“你给了所有人全新的可能，唯独落下你自己。这份来自新世界的可能性，由我还给你。”奈莉笑说：“就当作对你的回馈，请好好地、安安稳稳地度过你的一生。”

　　该怎么说呢？苏映溪神情呆滞，像是被从天而降的纯金馅饼砸傻了。

　　她就没想过自己还会有其它的可能性，尤其，是恢复平凡的可能性。

　　奈莉很懂她，约定等她终此一生之后，再来接收她的灵魂，就像她曾对其它衍生物约定的那样。

　　苏映溪扶额苦笑，“那岂不是说，等我要死了，在人生最后的一刻，看到的还是你的脸？”

　　奈莉：“不满意吗？”

　　苏映溪闭眼，“饶了我吧。”

　　奈莉：“？”
　　她还是时而理解不了这孩子的话。

　　“没关系，你不想再看到我这张脸的话。”奈莉说，“我本也打算封印你关于我的全部记忆，只有忘掉你经历的离奇曾经，你才能像一个普通人一样活下去。”

　　“毕竟，你理解的吧？拥有记忆的人，未必能幸福。”

　　闻言，苏映溪顿了顿，反问道：“你是在通知我，还是征求我的意见？”

　　这回，换奈莉感到意外了。

　　“我以为你不会有意见。”奈莉惊讶道，“我以为你会非常想要遗忘那些晦暗的、令人错乱、感到压力与恐惧的回忆，包括我。”

　　苏映溪沉默了，她当然这么想过，想了很多很多次，觉得如果能忘记一切，重新开始，如同一张白纸、一滴清水一样，那该多好？

　　但她现在不这么想了。

　　非要说为什么，那可能就是……不舍？

　　不舍她离谱又传奇的回忆，不舍那些真实交集过的人，不舍忘掉世界的真相。

　　所以她问：“我还有的选吗？”

　　奈莉抿抿唇，眸底的意外之色渐渐褪去。

　　“我明白了。”奈莉说，“你的选择。”

　　她没有再犹疑，笑着摸了摸苏映溪的发顶，“没关系，如果这是你想要的。”

　　苏映溪挑眉，“这还是现在的你第一次这么尊重我的决定。”

　　奈莉没听懂，但没纠结。

　　“小溪，我会送你回到正确的时间节点，从此退出你的世界，让你平静度过此生。”奈莉对她保证，“祝你有个美好的未来。”

　　“祝我们。”苏映溪说，扬起了笑脸。

　　奈莉温热柔软的手掌覆在她的头顶，与太阳相同的暖意笼罩住她。

　　在一片金光夺目之中，苏映溪闭上眼，感觉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她从床板上浮起，而后落入了时空隧道，坠向终有尽头的未来。

　　“谢谢你。”成为凡人的她，在悠长的时空隧道中渐渐模糊了意识，“再见。”

　　耳边隐隐约约传来一句应答声，她飘远而去，最后感受了一番魔力的奇妙。

　　意识下沉，她陷入深眠。

　　而冥冥之中，有一道从未听过的陌生声音突兀地在耳边响起，问了她一个问题。

　　“选择保留记忆，注定会很辛苦。”那道声音轻轻问她，“你真的不后悔吗？”

　　虽是从未接触过的飘渺存在，但苏映溪想，她应该知道那是谁。

　　会在这一时刻，问这一问题的，全世界只剩下一个人。

　　——造物主。

　　“我不后悔。”她回答，不知对方信了没有，但再没出声。仿佛她刚刚那一瞬间听到的，只是幻觉。

　　四肢的感官渐渐回笼，苏映溪微微动了动手指，拿到了控制身体的力量。

　　她缓缓睁开眼，望向了头顶的天花板。

　　室内昏暗，室外只有街边高高的路灯投射下黄色的光晕。

　　她平躺在床上，被子好好盖着，聆听着深夜安静的不得了的世界。

　　苏映溪在床头摸索，按亮手机屏幕，刺目的光线晃了她的眼，她在屏保上看到了日期与时间。

　　当下，是她迎来暑假的第一夜，是故事开始的地方。

　　她回到了起点，一个正确的时间点。

　　苏映溪从床上坐起，安静了一会儿，默默打量黯淡房间中熟悉的家具陈设，接着拉开窗帘，望向了空无一人的长长街道。

　　此刻的世界少了一份烟火气，于是她靠坐在窗边，静静地、静静地等待着。

　　等待月亮下沉，太阳交替从东方升起。

　　等待天光渐亮，行人车辆现身，尘世热闹，也许还喧嚣。

　　终于，她等来了天边泛起鱼肚白后的第一缕阳光，普照大地。

　　令人温暖到心底里的光芒照进眼底，苏映溪眸中闪亮。

　　伴着这道光，她献上笑容。

　　“早安，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