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五更雪

24、番外4 锁魂

　　誉城那场惊世骇俗的大婚，已经是百年前的事了。

　　大虞建朝第九十八年，琼海忽然来了两个陌生的神秘鲛人。
　　自此，偶尔趁四下无人时爬上岸瞧瞧的琼海鲛人数量骤减，也使得落单鲛人遭人族迫害的可能几乎归于无。

　　燕城最热闹的点心铺子，松筠斋内察觉到异动的乔晔眸光一闪，下一刻身形一散，消失在原地。

　　正呈煎饼状摊开躺在近岸礁石上的止意忽然勾唇一笑，如同早有预料般对着忽然现身在不远处的男人问了声好。

　　乔晔冷冷望着一动不动的鲛人族少年，胸前的玉坠隐隐透着暗光。
　　“胆敢擅入此境，你是何人？”

　　止意刚要开口，不知从哪里游上岸的另一个鲛人阿音突然冒了出来，并赶在他前头回答了对方的问题：“阁下应当是乔晔公子吧，我们是冥海鲛人，奉命来此，不会干扰此境之事。”

　　听到冥海二字，乔晔脸上露出一丝疑虑。

　　止意懒洋洋坐起身看了过来：“虽然咱们各自的上司算是宿敌，但并无冲突，乔公子只当我们两个游历至此便是。”

　　听他一口一个宿敌，阿音觉得自己快要出一脑门子汗了，只恨不能缝住自家族长的嘴。
　　不料他刚准备松口气，就见止意挑眉指着乔晔身上的玉坠问：“锁魂玉？瞧着还是这里的阴魂……嘶，我记得这里没有鬼吧？乔公子？”

　　阿音秉持着非礼勿视的态度没跟着他的思路走，他不爱多管闲事，只暗戳戳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乔晔一手摸着玉坠，双目定定望着止意，似笑非笑道：“没有又如何，此事与你无关。二位既是冥海来客，小心行事便可，乔某也不会找你们的麻烦。”

　　话里话外似乎有点威胁在，阿音一时没拦住，又让止意抢占先机惹是生非：“此言差矣，现在分明是我们拿捏住了你的把柄。”

　　“所以，你待如何？”乔晔语气冷漠道。

　　阿音对着止意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太过分，仇家宜解不宜结。

　　止意乖乖地眨了眨眼表示自己明白：“两个条件，第一，我想听听你跟这块锁魂玉中魂魄的关系。第二，如果这个魂魄是你强行留下的，那我们之后在这里的一切花销都由你出银子，换我们帮你保守秘密。”私扣人魂可是违禁行为。
　　他慢半拍注意到乔晔低沉的脸色，于是就善解人意地问了一句：“乔公子觉得这买卖够划算吗？”

　　冰凉的锁魂玉在掌心划过，在一阵难言的沉默中，乔晔竟然点了头。
　　“这里面的人叫谢陵，是我的——”话说到一半，他却停下没了声音，像是如何也搜寻不到合适的词来定义自己和谢陵的关系。

　　止意和阿音对视一眼，有几分惊奇：“谢、陵，这个名字好生耳熟。”
　　他看着乔晔僵硬的表情，没忍住逗弄的心思，继续往下说道：“这里三百年内发生的事我都看过一遍，对那位家财万贯却短寿的千陵王印象深刻。据我所知，他对外公开的家眷有三个男子。”
　　并且这三人的身份地位都不低，因此止意才生出几分好奇，多留意了一下。

　　经他提醒，阿音也想起来了，只是一并想到的还有另一桩传闻。
　　星月那边有个大家族，世代都会出现一个天生魂体碎裂之人，而融魂的方法虽然有许多，成功的可能却接近为零。

　　止意来到这里以后没事做，就顺便查了查那位千陵王的事，包括前世今生。现在看到乔晔这种模样，大抵能拼凑出前因后果。
　　不破不立，乔晔应当是彻底分割了自己的神魂，用这种最极端的法子来进行融魂。

　　“我看千陵王这一世娶了三位郎君，却选择了独居。可见他心中有这三人，但并不想同时面对。”
　　止意说着摇了摇头，语气很是惋惜。
　　“乔公子非要招惹人家，你这样的身份，想让他远离你那三道分魂也很容易，却偏不肯放手，就连人死了也还强留着对方的魂魄。我这一封揭发你恶行的信送上去，你说你还能再见到他吗？”
　　忽又想到三道分魂在是否攻打恒国的问题上各执己见，武将主和，文臣主战，还剩一个看戏的江湖人，不免又觉得好笑。

　　乔晔被他看穿了心思，也没有畏惧，而是冷笑一声：“不如我杀了你们。”

　　止意挑眉，心说你这人长得跟个文弱书生一样，手段可真暴力。

　　“这话不对，”阿音插嘴道，“我们生在冥海，归宿也只会在冥海。”

　　想到面前两人的顶头上司，乔晔便知道此话不假。
　　谁该死，什么时候死，为何而死，那位大人恐怕是最清楚的。

　　但乔晔平生最恨受人威胁：“不试试怎么知道？”

　　止意觉得好笑：“不信命的人多了，能改命的倒是没见过。”
　　人和宿命抗衡，永远没有赢的选项。

　　都说命是无法更改的，有人不甘一生都困囿于既定轨迹，可又有谁知道挣扎求来的新命途，是否也被宿命所预知。
　　正如危难被提前告知的那一刻起，它就已经不复存在，而是转化成了旁的，陌生的，不再被预知的。

　　眼看两人真有出手过招的架势，唯一理智的阿音知道止意这是闲出来的，赶忙打乱场中弥漫的硝烟。
　　“咱们各退一步吧。族长，情劫本就难渡，我们做旁观者不是更好吗？乔公子，我们族长说的第二个条件对你并无影响，不如应下，只当交个朋友，可好？”

　　止意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有道理，所以什么情情爱爱，只看看别人的就好了，你说是吧阿音？”

　　“咳……”阿音嘴角一抽，忙不迭点点头。

　　乔晔听他俩一人一句单方面同意跟自己泯恩仇了，也发现这个阿音其实是故意和稀泥的，哪里有什么公正，一时有些无语。
　　莫名看出这两个鲛人不会再干扰自己的事，至于那个条件，乔晔也没说答不答应：“哼，哪天你们二位栽了跟头，可别怪乔某刻薄。”

　　止意无所谓地摆摆手：“不会有那一天，我要闭关，至少一百年。不过我还是想说一句，你强行扣留他的魂魄也没什么用，不如放他去转世，你也好跟着到别的世界线看他。一直如此逃脱轮回，他迟早会被天道抹杀，反而会害得你们再无相见之日。”

　　乔晔轻轻抿了下唇，他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只是不愿放手罢了，毕竟以后的世界线里不会再有他的任何分魂了。

　　眼看止意转身越入海中，阿音随即就要跟上，入水前还是忍不住提醒了岸边的人。
　　“乔公子，你也可以选择分出一道意识跟着他入轮回。你现在的神魂已经是完整的，分割出的意识也是一体，倘若有缘重新走到一起，必不会再让你心上人为难。”
　　言尽于此，他朝着乔晔颔首，然后纵身跳入海中，长长的深蓝色鲛尾在海面下游动，很快消失不见。

　　历经两世感情的乔晔默了默，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当局者迷。
　　当年谢陵问他究竟是谁，他却不肯承认。他知道，不论他的答案是什么，谢陵都始终过不去心上那道坎，所以才会弃他的三道分魂而去，所以在谢陵短暂的生命中，他们只再见过寥寥数面。

　　乔晔想，谢陵是恨他吧。

　　人生来就有贵贱，就连人命的重量都总是难以估计，轻时是上天的玩物，重时是上天的宠儿，荒唐可笑。

　　前世谢陵耿耿于怀的三条性命，其实只是乔晔融魂过程中的一环。
　　他小觑了自己对谢陵的情意，也轻看了谢陵对每个分魂的爱恋。

　　乔晔摘下颈上吊着的坠子，忽然用力将来之不易的锁魂玉捏碎，殷红的血浸透了锁魂玉的全部碎片。
　　不知是神魂还是身上的痛意，一向面不改色竟然觉得万分难忍，乔晔克制着咬紧了牙关。

　　谢陵，我放你去轮回。
　　我抽出了一半神魂随你转世，剩下一半要继续完成我的使命。

　　这个世界的亡魂只剩下一次转世的机会了。谢陵，下一世你还会选我吗？
　　会吧，你说过我是你的，怎么肯将我拱手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