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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花之四君子:兰(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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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语有云:十冬腊月,冬寒抱冰。今年的冬天似乎特别冷,寒风凛凛,刚泼下的水不出一会就冻霜,窗子上结的霜花,呼啸的寒风沙沙不止,常常让人瑟瑟发抖。数九寒天,严酷而漫长,每一天都像是赤脚在冰渣上走过,隆冬三九,冷咧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得人脸生疼,无情的冰雪铺天盖地,冰天雪地的寒、沁心彻骨的冷。
天,阴沉沉的,厚重的云朵似乎在蠢蠢欲动,中午一过,便迫不及待地下起纷纷扬扬的大雪,雪片像扯破了的棉絮一样在空中慢舞下来,瞬时,风雪旋卷,看不到前途也没有回头路。前几日的积雪未化,今番寒气又涌了上来,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整片天地冷得跟冰窖一般,使得街上的行人纷纷把脖子缩进衣领里,脚步不由得加快,跌跌撞撞地走着,结果冷不丁的,踩到了冰茬子上,几次险些摔倒,也有的出门不顺,“哐当”一声倒栽下去,后背着地摔了个结实,再爬起来,揉了揉摔疼的屁股,疼得龇牙咧嘴。
董仲华一身及膝的纯白色水貂皮大衣,整件外套没有一丝杂毛,显然是极其昂贵的整张貂皮所制,白色的皮毛比那茫茫的雪地更白,干净纯粹得没有一点杂色,仿佛隐隐泛出温和的淡光。也许是跟着皇女们一起学武的关系,9岁的半大孩子,身量已经长得不小,腰间挂着一个冰糯种紫椿福瓜的天然翡翠挂件,质地温润细腻,椿色俏丽饱满,紫气充盈,尽显优雅与高贵,线条流畅,别具风情,毕露华美与尊荣,象征富贵的紫色,配上无暇的雪白,难以掩饰周身盈溢着无以复加的尊贵奢华。
雪已下了多时,在纷飞的雪舞中,漫天的雪染白了她一头乌黑的长发,仿佛与大地溶为一体,整个人就好像那冬日中不染铅尘、的精灵,洁净晶莹的双眸,仿佛吸进了晨日里霞光万道的朝晖,意蕴悠长,方寸之间,细腻温润,富贵万代,福至心灵。
今天跟着身为御医的娘亲应诊来臭名昭著的贺府,这位贺大人肚子里那是一滴墨水都没有,靠着祖上暴发户的金山银山挥霍度日,家财万贯,铺金盖银,吃的是燕窝鲍鱼,喝的是琼浆玉液,捐了一个京城最小的官儿,平日里溜须拍马,上不思报效朝廷,下不能心系百姓,朝堂之上,但凡有些身份地位的,都不屑于与之交往。
董仲华在心里不停地唉声叹气,自己一个二十五岁的现代准研究生灵魂,活在这个只有9岁的小身板里,除了百无聊懒地逛府邸的园子,两眼望天,四目游望,她实在想不出还能做些什么打发时间,相当无语。
好吧,她真的还有一个选择,就是去找贺府一干养尊处优的小萝卜头们,天啊!可不可以不要这样折磨她成熟的心灵,一想到那些嚣张跋扈的小纨绔子弟,男的脸上化着浓得化不开的妆容,那些浓妆艳抹堪比鬼画符的脸,根本看不清长相,令人作呕的杀伤力绝对比前一世的原子弹还要强上千百倍。头上珠花乱颤,手掐兰花指,走路摇曳生姿,一步三扭,矫揉造作地娇羞一笑,脸上的白粉簌簌而下,每次见了都惊得她心里突突直跳,骇得她连退三步,晚上搞不好还要做几天噩梦,实在是太可怕了。
女的呢,手里折扇轻摇,纨绔贵女形象十足,一见到自己就一溜烟地围堵,然后用轮番的口水淹没,为了不放过任何一个与天潢贵胄、达官显贵攀上关系的机会,无所不用其极,丝毫不讲矜持,毫无形象可言,看见自己就好比饿狗瞧见了骨头,一个一个顿时脸上笑的如同正午的太阳花,变脸的速度那叫一个快!顷刻间化身成为牛皮膏药,撵都撵不走,嘴里三句话不离“富贵荣华”,董仲华欲哭无泪,自己宁可逛园子,吹冷风,也不愿意去应付那帮利欲熏心的小姐公子。
汉白玉雕栏的高台甬道上也积起了厚厚的一层雪,硬底的棉靴踩在积雪上发出簌簌的声音,董仲华自顾自仰望那雪中的树挂,冰雪染白了树干枝叶,宛如绽开一朵朵洁白晶莹的霜花,映衬在湛蓝的天空下,当真是美到极致的雪景。此情此景,要是有鲜花陪衬,便再好不过了。可惜,腊月寒冬,百花凋敝,不过,老天爷似乎听到了她的心声,董仲华走着走着,眼睛一亮,驻足观看,竟然发现贺府的花园里有一处人间仙境,种了上百株梅树,品种之繁多种类之复杂,几乎可以和御花园相提并美了。
此时正是胜放时节,梅园遍植梅树,梅花芬芳浓郁,暄香远溢,花开正艳,满树红梅傲然开放,远远看去,一大片粉白火红,深深浅浅,十分惹眼漂亮,风一吹,便簌簌落下许多花瓣,清淡清香萦绕。望着那些错落不一的颜色,董仲华的精神马上一振,深深地吸上一口气,清香满口,沁心入脾,若有似无隐隐梅香飘来,令人心旷神怡,情不自禁得闭上了眼睛,微微仰着头,感受着此时的寂静芬芳,嘴角不由微微勾了起来,露出一抹浅笑,顿觉全身放松,精神欢快,便随手折了一枝,拿在手上嗅着香气。
墙角数枝梅,
临寒独自开。
遥知不是雪,
唯有暗香来。
一阵风吹过,梅花花瓣沾襟染袖,梅香萦身绕体,又忽的一瓣落在了脸颊上,有些痒,董仲华淡淡一笑,轻轻拂下脸上的花瓣。恰好今日又是一个下雪天,红梅点点,雪落无声,漫天银白遮天盖日,天地间唯有眼前的梅雪相映,此间再听得抚琴一曲,轻抚瑶琴,舒缓愉悦的琴声如流水般回荡在雕梁玉柱、小桥假山之间,坐在装潢别致的八角亭中煮酒赏梅。如果换做一个真正雅致高洁的地方,岂不是人间一大乐事?
梅雪争春未肯降,
骚人搁笔费评章。
梅须逊雪三分白,
雪却输梅一段香。
董仲华正惬意地赏梅,心情不由得极好,又感慨了一番前世今生,呆呆地站了挺长一会儿的工夫,待回过神来,两只手早就已经冻得泛红,脚也冻得有些麻木,连忙跺了几下脚,舒缓一下神经,刺骨的寒风便迎面袭来,不禁瑟缩了一下身子,呼出一口白雾,然后用体内不多的内力沿着周身的经脉游走一遍,运行了一个周天,这才回暖,大大地呼出一口冷气,继续悠闲挪步。
一阵寒风吹过,风中隐隐约约送来一个软濡哀求的哭声,还是一个带着稚童特有的清脆声音,带着哭腔的呼唤让她浑身一颤。咦?董仲华微微挑起眉,紧紧身上的大氅,走上一条汉白玉雕栏的高台甬道,硬底的棉靴踩在积雪上发出簌簌的声音。刚转过梅林,一个带着哭腔的童音响起来,接着,波澜不惊的目光一扫,顿时一愣,看到眼前的景象时却是大脑当机,一动不动的,呆住了。
董仲华一双脚像灌了铅一样钉在地上,一步也挪不开,从来没想到自己会看到这样一幕,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她的面前,映出了他童稚无暇的面容,浑身狼籍,却死命地拉着贺府大小姐的衣摆,苍白的小脸哭得脏兮兮的,眼睛已经哭得肿起来,跪在她的脚下,不停地磕着头,声音也哑了,嘴里却还是不断地哭求着:“姐姐,求求你,救救爹爹……”乌溜溜的大眼睛透着绝望,犹如濒临灭绝的动物,做着垂死的挣扎。
4岁的小贺兰只穿着单衣,布料陈旧样式老套,寒冬肆虐,整个小身子冻得一直发抖,脸色比地上的积雪还要苍白几分,两只冻得通红的小手紧紧地攥着贺府大小姐的衣角,死活不肯松开,看起来万分惹人怜爱。董仲华一见他那双小兔子一样红肿肿的大眼睛,圆滚滚的还泛着泪花,心立刻就软了下来。
小贺兰年纪尚幼,心性纯良,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偌大的府邸,只有爹爹和他住着这样又小又破的冷院,为什么他的姐姐们每天都有热乎乎的白米饭吃,有色香味俱全的菜尝,只有爹爹和他即使逢年过节也只能残羹冷炙勉强果腹,为什么正君和爹爹都生了病,娘亲却只给正君请大妇,爹爹咳嗽得那么厉害,自己却求不来一点草药……
董仲华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滋味,心头没来由地一阵刺痛,脸色沉了下来,双目一凝,眸光隐隐一沉,很快变得如这冬日的寒风一般冷冽,温度又下降了几分。手一紧,刚想再张口,只听一个不耐烦的声音气急败坏地吼道:“赔钱的贱货,给本小姐滚开!”字字如针,直刺人心,说话时无论是表情还是语气都不带一点温度,凉薄的话语,很快消散在冬日的寒意里。
紧接着,便是毫不留情的一脚,厌恶地踹开了那个弄脏自己新衣服的罪魁祸首,抖了抖华贵的长袍,骄傲地挺着并不强壮的胸膛,脸泛着傲慢的神色,傲气地微挑着下巴,眼睛斜睨着,鄙夷的目光中参杂着明显的厌恶,神色带着倨傲,似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样子,目光仿佛天神睥睨着地上一群小小的蝼蚁,将小人儿从头到脚扫了一遍,丝毫没有把脚下的他当作弟弟来看待,好像那是什么脏东西一样,让人连瞄一眼都嫌多余。
小贺兰只觉得一股大力蹬过来,自己被推得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脚下被湖边的突石绊倒,脚下一个踉跄,往前扑倒,那小小的身子仿佛一只掉了翅膀的飘零蝴蝶,无力地被踢飞出去,整个跌落下水,沉入冰湖。
董仲华瞪大了眼,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身体已经先于大脑做出了最忠实的反应:她疯了一样地扑上去,长臂一捞,那个吓得紧闭双眼的小人儿便被自己稳稳抱在怀里,同时,董仲华也不能幸免地一头栽进了冰池。
一进了水里,董仲华的心就凉了半截,这个时节的水冰寒刺骨,加上自己厚厚的衣服,浸泡了水便沉甸甸地往下坠。此刻,身体如同被丢入冰窟之中,先是咕噜咕噜喝了几口水,手脚挣扎几下,勉强维持不再下坠的身势,随手一捞,被寒风刺得僵硬的手指用力地收紧了,抓住湖边的树干死死不肯放手,流淌着的鲜血沿着树干流下,一滴一滴打在湖面上,漾起小小的血花,董仲华的脸逐渐褪去了血色。
至始至终,怀里的小人儿都毫无声息,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嘴里似梦非梦地低咛着:“爹爹……救……”唉……董仲华心下斐然,这孩子怕是已经昏死过去了,希望上岸后老娘的医术够精湛,不然的话,自己可就白忙活了,心思千回百转,人却两眼发黑,呼吸困难,冻得麻木的身体几乎失去知觉,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下沉了。
天寒地冻,冷风作响,寒气逼人,雪不知疲倦的唰唰而下,地上的积雪已有小半尺高,董仲华只觉得脖颈上好像有一只如同鹰钩的手在逐渐收紧,她不过是一个9岁的孩子,闭气的时间根本坚持不了多久,现在的自己连嘴唇都冻得有些麻木了,眼前一阵阵发黑,她的身体越来越沉重,喉咙里像是堵了东西,一丝声气儿都发不出。也许是死亡逼近的恐惧揪住了她的呼吸,眼前的一切缓缓地模糊又清晰,勉强挤入的空气仿佛利刃一般顺着呼吸几乎划破她的肺脏,她的呼吸越来越艰难,只能努力地张大嘴,挣扎着呼吸,艰难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活似一只垂死挣扎的鱼。
胸腔里汹涌而来的疼痛让她的眼前发黑,神智迷糊中,像是有千金的重锤敲打自己的胸口,疼痛闷钝的疼痛激得自己重咳出来,咳出的却不是气体而是冰凉彻骨的池水。艰难地挣扎着睁开了自己的双眼,只有一条缝隙的视觉,看到娘亲带着人跑过来,董仲华松了一口气,刚才绷得老紧的神经也松下来,心头一松,紧接着就是眼前一黑,仿佛一头栽进了无底的深渊,终于昏迷过去,意识混沌了。
此时正值隆冬,天空被雪色衬得如白昼一般,天上的雪还在下着,从苍茫的天空中飘散下来的雪花,一朵又一朵,像是漫天的蒲公英,簌簌而下,白茫茫一片,漫天飞雪,鹅毛一般,银妆素裹,纯净无暇,雪越来越大,一团团、一簇簇地飞落下来,仿佛无数扯碎了的棉花球从天空翻滚而下。
白雪皑皑,一片银白色的世界里,各种树木被厚重的雪包裹了,宛如一株株白玉雕,垂柳银丝飘荡,灌木丛都成了洁白的珊瑚丛,千姿百态,令人扑塑迷离,顿时让人有种置身于童话世界之感。只可惜,这难得一见的雪景,少了那个观赏的少女。
董仲华烧得迷迷糊糊,连什么时候被送回家都不知道,只觉得浑身一直忽冷忽热,整个人像在沸水中翻腾,又似在寒冰中瑟瑟发抖。不知道昏睡了多久,终于睁开眼睛,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雪后初霁,稀薄的阳光透光窗棂照射进屋子里来,带着淡淡的暖意,晒到身上让人很是受用。缓了一会儿,再次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一片熟悉的环境与气息之中,想到之前自己的险情已经安然度过,便慢慢地松了口气,自己躺在柔软的大床上,身体被包裹得严严实实,被子叠了好几床,差点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却还出了一身汗,连半身衣服都浸湿了。
董仲华一睁眼,一直守在一旁的董御医立刻就发觉了,赶紧执起爱女的手把脉,凝神片刻,方才长舒一口气,心头的大石才终于落下。
董仲华看在眼里,心中感动,自己从小与娘亲相依为命,爹爹为了生下她,难产去了,娘亲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她长大,生怕自己受任何的委屈,从来不曾动过续弦的念头。如果是一般的9岁稚童,可能不会懂得娘亲夜夜孤枕难眠的寂寞,可是,看在董仲华的眼里,却是隐隐心酸,她毕竟不同于一般的婴孩,活了两辈子,心智的成熟自然是普通的幼童不可同日而语的。在这个以女子为尊的世道,在这个女子三夫四侍稀松平常的社会里,她的娘亲在爹爹生前身后皆能“一生一代一双人”,着实令董仲华大受震动。
董御医见女儿因为发烧小脸潮红、可怜兮兮的小模样,粉嫩小脸上一双眼睛如黝黑琉璃,此刻,眼睛被身体高温灼得眼泪汪汪,虚弱地咧了嘴讨好地笑了起来,一笑还露出两边的小酒窝,也不忍过多苛责,脸上略微放缓了几分,目光也微微柔和了一些,只是略略说了几句,“发了几身汗,能醒过来就说明差不多好了,基本上已经没事了。为娘一会儿再给你开几服药,好在你之前的身体底子不错,不然的话,冷不丁来这么一下子,弄不好可是要留下隐患的。”
董仲华闪过一抹动容的神色,心弦一颤,鼻中酸楚,忍住哽咽,倚在娘亲的怀里,贪婪地汲取着娘亲身上的味道,一种久违的温馨与亲切,让她几乎想要流泪。
董御医有些惊讶,自己这个女儿向来性情内敛,可能是从小失去爹爹的缘故,比同龄的孩子要成熟稳重得多,很少会做出这样撒娇的举动来,同时又觉得很窝心,不由俯下身,伸出手在女儿的头上顺着柔软的发丝,慈爱地拍了拍女儿的脑袋。
董仲华乖乖地喝了药,听到娘亲说,贺府那边也看完了诊,包括那个小人儿和他的爹爹也各自开了方子,便不再多想,和娘亲腻歪了一会儿,药里的安眠成分渐渐涌上了昏昏沉沉的小脑袋,又坠入了香甜的酣梦之中。
董仲华并不知道自己在无知无觉中已经闯入了小贺兰的心扉,甚至还成为了小贺兰心心念念的恩人姐姐,每天对着苍天祷告:但愿有一天,自己能够再见到恩人姐姐,能够亲口说一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