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兰(二) ...


  •   一晃眼四年过去了,小贺兰的爹爹原本身体就不是很好,这些年妻主因为他的容颜不再而日渐冷落,府里的境遇连下人都不如。人情冷暖,落井下石,是人性根本,时过境迁,自己的这颗心已经被岁月折磨得千疮百孔,脑中有无数的画面绞成了乱麻,那些痛苦的记忆,仿佛还在眼前,却又恍如梦境一般,不知该如何反应,府里乌七八糟的事情,他不能言也不敢言,只能让苦涩从心底蔓延到嘴里。

      空洞洞的屋子,几近凝固的空气仿佛四处充溢着啃嗜的小兽,一点一点地撕扯着灵魂,腐蚀着内脏,心上仿佛破了一个大口子,温热的液体倒涌上来,喉间翻滚着带着苦腥味的疼痛。他痛苦地蹙起眉头,骨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满是补丁的衣襟,乌黑的眸怔然直视着床帘上颤抖的残黄流苏,宛如深幽的潭,焦距一点一点地扩散开,一点一点的模糊。躺在床上,被子很薄,床板也很硬,听着窗外万籁俱寂,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他的生命到尽头了吗?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如此清晰地听到空灵的钟声遥远的,当啷当啷地回响。那是死神的呼唤,他知道的,那地狱而来的手爪已然离他越来越近。死,对他而言,一点都不可怕,恰好相反,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解脱。自己的身体缠绵病榻多年,已然败坏,现在不过是在熬时间,苟延残喘而已,连说一句话都吃力无比。事到如今,不可能有什么希望,也不必存任何侥幸,更没有什么愤懑,有什么苦,有什么恨,也早已在这些年里消磨了去,瘦削苍白的脸上只剩一派云淡风轻,死亡无疑是他最好的归途。

      如果不是为了自己的小儿子,怕是早就撒手去了,舍不得啊,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那是自己的心头肉啊,从小因为不是女儿身没能享受到母爱的关怀,自己这个做爹爹的怎么可以再抛下他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呢?

      可是,多年的伤神劳累,再加上小儿子因为四年前寒冬时节的那次落水发起了高热,后来甚至烧坏了腿脚的经脉,变成了瘸跛,这对他而言又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苦苦支撑的身体,终于在小贺兰8岁的生日刚过完不长时间,大病了一场,此后便缠绵病榻,逐渐沉重,每况愈下。

      轻轻地喘口气,眼前的昏眩翻滚着袭过来,真实地感觉到心上的缺口在时间中,仿佛暴露在空气中的果实,一点一点地,腐朽、变黄。乱七八糟的思绪在他的脑海里翻来覆去,胡思乱想着,连什么时候累极昏睡过去也不知道。

      三十多岁的年纪,看起来却像四五十岁的垂死之人,苍白如鬼魅的脸,瘦得仿佛快要包不住骨头的身躯,一张破旧的锦被盖住半身,双肩微微颤抖,一头枯黄头发散落在枕上,露在被褥外的手骨头嶙峋,触目惊心。

      董仲华没有想到病情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贺府那个败家子贺大人竟然都不肯请医用药,还要8岁的小贺兰一瘸一跛地跪在自家府门前,幸好赶上娘亲今日休沐,不用去太医院轮值,要不然,怕是无人肯伸手帮他一把了。

      小贺兰挎着小竹篮,里面是他唯一用来卖钱的绣帕,原本想着求大妇收下作为诊费和药费,没想到,自己好运地碰到了恩人姐姐,恩人姐姐心善,又帮了自己一次,不仅不收,还特意求着她的御医娘亲来给爹爹看病。

      恩人姐姐,总是那么体贴备至呢……小贺兰按上锈迹斑斑的门环,缓缓推开冷院的院门。门似乎也已经年未修,上的漆大都掉得差不多了,还有些粗糙的裂缝,一推开便发出咿呀的声响,在空旷的院子里显得分外渗人。入目皆是满地残亘断瓦,一地狼籍,连糊在窗户上的纸都破败不堪,风从这样的房子里吹进去,里面的人想必难受不堪。

      一片寂静无声,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清晰可闻,大门一发出年久失修的嘎吱声响,在这寂静无人的院子里显得分外刺耳,看着高墙灰瓦的小院孤零零杵在那里,老旧的窗纸半搭在窗棂上,被风吹得抖动起来。董仲华略略皱眉,难以想象,眼前的小人儿和重病在床的爹爹每日每夜过的是怎么样一种生活。

      都说医者父母心,董御医自然也不例外,看到这样的情形,便知病人八成是积劳成疾,搞不好还会郁郁而终。唉……那个贺大人,作孽啊!深吸了口气,捺下心头酸楚,走向院子中间那扇虚掩的门。

      小贺兰一瘸一跛地踱至屋前,慢慢地推开房门,双腿前后换步的节奏很快,迈出的步伐却很小,只有这样,发软的脚踝才能勉强行走,身子却不得不左右摇晃,看在董仲华的眼里,有点像前一世的太奶奶裹着三寸金莲的小脚,一摇一晃走路的样子。

      门后一片晦暗,光线的骤变让几人的眼睛不由得刺痛了一下,片刻才慢慢恢复过来。屋内冷寂无比,本应有炭火的炉子此刻一片漆黑,也没有点灯,冷冷的一片幽暗,点点寒意侵入衣裳,侵上人心,阳光从半开的门外透进来,不仅没有增添温暖的感觉,反而多了几分苍凉。若不是董仲华事先知道有人躺在床上,只怕会以为压根就没有人气。房间的尽头,是一顶纱帐,纱幔长曳至地,早已泛黄,连床头的流苏,也都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帐中隐隐绰绰,仿佛有一个人躺在那里。

      小贺兰没有出声,拖拉着脚步,转身朝床榻走去,颤抖着手掀开纱帐,帐内的景象,一点点映入眼帘。破旧的锦被微微隆起,果然躺着一个人,半垂的幔帐遮住了容颜,破旧的锦被也盖住了大半身体,只有那只搁在床边的手露了出来,泛着病态的苍白。

      小贺兰没有马上说话,顿了好一下,方才勉强压抑住情绪,却还是没忍住喉头的哽咽,颤抖着喊出了声:“爹爹……”神情关切担忧,饱含关怀的语气,只是那温柔的眼眸中染着浓得化不开的哀伤。

      床上的人动了动,仿佛要撑起身体,大概是血气不足的缘故,却没有力气,毫无血色的薄唇间逸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幔帐后传来一阵低低的咳声,极压抑的,听得人心里发慌。半晌,又蜷手成拳捂着嘴咳嗽数声,道:“兰儿回来了……”气若游丝,声音微弱,带了些嘶哑和疲惫,嗓子因为发着烧的关系有些哑哑的,却隐隐还有着昔日的风雅,咳了数声,感觉腥膻味自口腔蔓延开来,便知道自己又吐血了。费力地咽下口中的血水,额头顿时浮上浅浅的一层细汗,慢慢睁开眼,见到自己的小儿子,瘦削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笑得慈爱温柔。

      小贺兰心头咯噔一声,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在心底徘徊,掀起一些不祥的预感,连忙把小竹篮放在床头边的地上,瘸着腿、跛着脚,跪趴在床前,为爹爹掖好被子,然后抓着爹爹的手,那小手的手心紧张得几乎要攥出汗来,眼中含泪,俯身贴在爹爹的耳边,声音轻柔,却有些焦急地开口道:“爹爹,兰儿去求了御医来,爹爹很快就会好起来的,爹爹……”呜咽的声音自小贺兰的口中传来,断断续续,泣不成声。语调却一直都是轻轻的,仿佛一大声便会惊扰了爹爹,只是,便连这声声轻喊,都像是在房间里不停地回荡着,更显空旷。

      喉咙便忍不住发痒,又是引来一阵剧咳,咳得冷白的脸色都泛起淡淡晕红,吓得小贺兰急急忙忙地为爹爹抚胸顺气。胸口一阵气闷,又是一串剧咳出声,伸手去掩,连袖子也溅上点点殷红,小贺兰手足无措地流着眼泪。

      董御医也顺势看清了病人的面色,眸色一黯,心下不忍,别过头去,微微叹了口气,想到早逝的结发夫郎,天人相隔,永铸遗恨,心中更是不忍,拉着女儿退了出来,将病情沉疴的病人所剩不多的时间留给父子二人独处。

      董仲华紧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自顾自转悠了半天,方才寻到了一个破旧的铜盆,从角落里拖出些木柴,用斧头劈成碎片,拿火折子点了充作火盆,端了进去。唉……人本来就病着,可不能再冻着了,更何况里面还有一个8岁的孩子。

      董仲华见娘亲的眼神有些恍惚起来,眼眶有点泛红,一双眼睛里的伤痛如潮水般一波一波往外涌,似乎回想着什么,面上浮起一层悲凉,淡淡的,却又哀恸入骨。13岁的身板紧紧地挨着娘亲,无声地传递着安慰,董御医神色木然,忡怔半晌,这才叹了口气,回过神来,搂着爱女的肩膀,欣慰地拍了拍。

      董仲华不是第一次看见妙手回春的娘亲对病入膏肓的病人无能为力,却是第一次深切地感到心痛,为那个一直以来苦苦求医的小人儿,命运是那样的不公,只是一个封建之极的观念,重女轻男,重嫡轻庶,便将所有该得的与不应得的全部抹杀掉,任由自生自灭。

      天微暗,乌云像是随时能够拧出雨点般漂浮着,空气中水汽颇重,预示着一场秋雨即将来临。秋风萧瑟,落叶飘潇,风从树梢处刮过,几枚叶子随着风的痕迹打转落下,满院萧索,一片苍凉。离开的时候,忍不住频频回首,只见那座破败的院子在贺府错落有致的楼台亭阁中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愈显寂寥。

      反观贺府的正门,朱红色的正门上方,门匾高高悬挂。府门金钉朱漆,门槛高阔,两扇镶金大门在太阳下闪闪发光,门壁由上乘砖石垒砌而成,门口两侧各安置了一座石狮子,雕工精致栩栩如生,最震撼的是两尊狮子的脖子上皆挂了一个金项圈,龙凤呈祥的金锁以拇指粗细的金条串起。如此奢华张扬的门面,有谁会想得到府里会有那样一座住不得人的冷院?

      路旁两侧皆是高门朱户,红木雕杆焕然一新,树木依旧郁郁葱葱,亭台楼阁掩映在灰白的围墙后,尚未点蜡烛的大红灯笼高挂檐下,嫩黄的缨络被小风吹的左右摇晃,在这王侯权贵的聚集地,贺大人一个小官员能不落人后,可见,祖上拥有怎样的财力。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家财万贯的土财主,竟然不给自己的亲生儿子一顿饱饭!

      董仲华抬头朝门匾望去,只见两个描金楷体字悬挂其上——“贺府”,字体是时下文人才子间流行的狂放行草,董仲华面色不悦,拧起眉头,深邃的眸子结起层层冰霜,初夏的天气也让人遍体生寒,一团火焰顿时在胸中燃烧起来,气得董仲华脸色发青,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前世今生两辈子加在一起,董仲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深深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那种无可奈何的悲哀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她的心脏。说到底,这是贺府的家事,她一个外人根本插不上手,心有余而力不足,叹了口气,只觉得内心萧索一如眼前景致。董仲华重重踏步而去,仿佛跟地上的那些青砖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又好像青砖上映出一张张贺府大小主子们脑满肠肥的脂肪脸,发泄一般地要踩出一些个洞来,以此宣泄心中的愤懑。

      回到家里,已经是掌灯时分了,华灯初上,董仲华独自一人,靠在床上,屋内灯火通明,默默地起身,推开窗户向外望去,怔然看着外边的昏暗的天空,眉宇间愁郁地蹙起,廊下红灯笼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却丝毫不能驱散心中的阴霾。

      董仲华提着一个灯笼站在廊下,怔怔地看着院子里灿烂的花颜绽放,往日里散发的勃勃生机,如今却只令人觉得浑身发冷,心底如惊涛骇浪般翻涌,好像自己亲眼看着小贺兰的爹爹,整夜整夜地咳嗽、吐血,然后晕倒过去,生命一点一滴地从身体内流失,心情不由得愈发地沉了下去。想到小贺兰伤心欲绝的模样,董仲华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只觉得仿佛有一只手,将自己紧紧揪住,心头传来一阵阵的剧痛。

      知女莫若母,董御医见女儿不曾来用午膳,便知她心里放不下上午的那对父子,来到女儿的小院,却见她只是静静站在那里,月光将她初现成熟的身影投在了石阶上,月光非常柔和地照在女儿的脸上,连细细的汗毛都几乎照得一清二楚,深黑的眼眸直直地看着地面上的某一处,那目光好似寒冬腊月里的风,又仿佛是雪山顶上千年不化的冰,面带悲戚,并无言语,似乎什么也没有想,又似乎想了很多。

      沉凝了片刻,董御医方道:“华儿,如今你也已经13岁了,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应做。既然心中有念想,便放手去干吧,无论你有了怎样的抉择,终归为娘都会在背后支持你的。”

      董仲华沉默半晌,方道:“娘亲,女儿也不知道为什么,四年前第一次见到他,心里就想保护他……今天再见到他,这种念头更加胜过从前,女儿、女儿想要变强,强大到可以让他永远不再受到伤害……”

      董御医半晌无语,知道女儿这是动了真心,缓缓道:“想,要凌云壮志;做,要脚踏实地。不要将希望寄托于未来,‘永远’是一个太过飘渺的词汇,既然有这个想法,那么,便从现在做起吧!做你力所能及的一切!”

      董仲华一震,缓缓而又坚定地点了点头,稳步走出了府门,夜色渐深,飞檐卷翘,金黄翠绿两色的琉璃瓦在银亮的月色下洒的一片银白,瓦檐下几只燕子嘶鸣着飞入夜色,夜深露重,燕子归巢,只能听见隐隐约约几声蛙鸣,天色隐隐泛出墨蓝。

      董仲华花了九天的时间,方在城外的乱葬岗找到着衣素缟的小贺兰,目光顿时柔和起来,露出一抹柔和的微笑,迎面而来的狂风,刮得人脸上生疼,她却顾不得那些,大概是因为之前小贺兰坚持要守灵,不离半步,连晚上也守着,地上的凉气毫不留情地侵蚀着他双腿的踝关节和膝关节,以至于在她到的时候,几乎分不出父子两人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尸首,小贺兰比死人还要惨白的脸色看得她心里一揪一揪地疼。

      子夜时分,已是明月当空,繁星点点,七月的夜晚并没有白天那么闷热,习习凉风自四面八方拂来,沉静在漆黑的夜色,却吹不动那低沉的心情,夜阑人静,大地上的万物都进入了梦乡,漆黑的夜空,昏晕的月亮,稀疏的星光,显出几分凄清。没有棺材,只有一张破草席,土堆应该是小贺兰用手一点一点挖出来的,只是一直不忍心掩埋头部。

      此时的夜更是深了,天愈发漆黑阴冷,墨黑色的帷幕下只余迷雾般清浅的月色,和着几颗黯淡的残星,在这深秋的深夜独自缱绻,冷冽的秋风,凄凄切切地呼啸,光秃秃的树枝在狂风中摇晃,本就也些凄清的夜晚,随着呼呼作响的狂风,处处透着清冷寂静,不禁让人瑟瑟发抖,找不到一丝温情。

      小贺兰跪在爹爹的头边,低垂着头,脸上带着悲伤,像是一块蒙了尘的美玉,眼睛残留着哭过之后的红肿,跪着的身体挺直了腰板,像极了一尊雕像,瘦削的个子配上一身青衫,背影挺立如苍松翠竹,满是补丁的衣服随着晚风晃晃荡荡地在他单薄的身上打着晃,小小的背影孤冷寂寞,在明亮的月光下拉得很长很长。董仲华盯着小贺兰默哀的身影久久沉默不语。,心中愈发痛惜,叹了一口气,轻轻地叫了声:“兰儿。”

      8岁的小贺兰早就已经昏死过去了,自然听不到恩人姐姐的呼唤。13岁的董仲华缓缓地走上前,膝行几步,亲手将土盖在小贺兰爹爹的面上,然后对着土堆郑重其事地磕了三个响头。

      看着小贺兰即使晕倒也坚持着跪灵的倔强,董仲华的心在刹那间莫名就软了下来,心中泛起淡淡酸涩,强自按捺住想要狠狠抱住小贺兰的冲动,却仍忍不住握住对方的手,慢慢收紧,“爹爹,从今天开始,兰儿便是我董仲华的未婚夫郎,媳妇会照顾好他的一生,爹爹安息吧。”风势不减,浅墨色的天空还点缀着几颗星斗,漆黑的夜色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有了光亮。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