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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鹿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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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又开始下了,冷风透过窗户缝,蚀骨寒冰似的蚕食着床上人的神智、体温。
这是一处废弃的宫殿,惯会讨人欢心的奴才们特意为宋如常挑了这样一个偏僻的位置,把宫殿里最破落的下人庑房潦草打理,将他塞了进去。
腐朽的木门被一脚踢开,裹挟冷风直冲面门。
宋如常应声打了冷颤,下意识睁开眼睛。
“皇上驾到!”
尖锐刺耳的通报如同一道劈开天地的刀刃,簇拥的中心乍泄无尽天光,让人承受不住地抬起手臂遮住双眼。
“三哥……”
许久没有尝过水的喉咙干涩沙哑,心脏酸软的好似要被谁捏碎了一样。
“你来看我了吗?”
自嘲的话拼不出几个清楚的音节,宋如常紧紧抓住胸口单薄的衣衫,蜷缩成胎儿的形状,假装这样就可以躲进温暖的避风港。
“这是今年第一场雪,当年你只吃了一口鹿肉就走了,我还一直记着呢。”
宋如蘅并不计较他的称谓,带着几分调笑的嗓音微微哑着,除夕夜宴上的饮酒作乐不能使她满足,非要来这荒废的宫殿来瞧瞧。
有眼色的奴才大胆上前,扯着宋如常的头发把他从床上拖了起来,肩膀处的白绢后面微微透着血的颜色,交叉的领口松松垮垮的低悬着,露出根根分明的胸骨一排排。
宋如蘅眯起眼睛,左右打量他如今的风光,手指拨开他额前的碎发,装出一副心痛的模样,道:“你病了。”
说完,唇边勾起一丝稍纵即逝的笑意。
生病的人再没有察言观色的能力,只知道靠近自己的手掌心正在源源不断的向他输送暖意,忍不住歪头去蹭。
可是宋如蘅又怎么会遂了他的愿,当即一个巴掌扇下:“不病,也不会忘了自己的身份!”
啪!
宋如常默默受下,红肿起来的蒸腾痛楚,因为他过于骷髅的皮肉难有效果。唇角一丝血迹漏出,为这张惨淡的白面增添一分的颜色。
月下惊鸿一般的容颜摧枯拉朽,早就被暴瘦夺去光彩,只依稀能从刀锋般的骨相看出曾经的美好。
他不再说话,垂眼顺从地任她嘲笑,难为情的秘辛再一次被提起,却不能再让他的平静的表情有一刻错漏。
宋如蘅看在眼中,寒脸击掌,身后的宫女端着盘子走上前来,是一碟切的薄薄均匀的鹿肉片和一杯清酒。
“眼熟吗?常恨?”
她意有所指,嘴里喊着宋如常新的名字。
她不觉得一个没有血缘的陌生人能够继续使用已故皇子的名字。
刚巧听到过赵寒庆含情脉脉的喊他常恨,便拿来用了。
跪在床板上的宋如常听到她这样喊自己,安顺放在膝上手指动了动,不用猜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是哪个长恨?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吗?”
见他触景生情,宋如蘅忍不住打断。
“不是……”
宋如常回过神,微微笑着:“长恨春归无觅处……”
他已经没有太多的力气去说一整句的话了,能够将半句诗流利的念出来,算是他的极限。
提问的宋如蘅不屑的笑了。长恨春归无觅处……和那位令先帝在花园内种下桃花树的女人不同,宋如常的母亲,只配得上这首诗的这半句。
季紫的短暂的人生没有另外盛开的芳菲,了无声息的枯萎,无人记得。
宋如蘅转身捏起一片切的薄如蝉翼的鹿肉,送到宋如常的嘴边,好言相劝道:“天这样冷,来,吃一点暖和暖和身子吧。”
宋如常依言张嘴,吃下她亲自喂到嘴边的肉片,不等咀嚼,逼近的酒杯迸溅出醉人的醇香,送至眼前。
“喝一口酒吧。”
宋如蘅居高临下的眼神轻佻戏谑,说起宋如常都不记得的酒后之言:“不知道等下喝了酒会不会又耍酒疯,说什么受伤了,走不了,腿坏了,走不了呢?”
望着她的厌恶的眼神,听着她的冷嘲热讽,宋如常几番努力,调动起唇边的神经,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
他双手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火辣的液体滑过喉管,马上呛的他双眼含泪,脸颊绯红。
宋如蘅冷眼旁观,一截枯瘦腕子上竟然还留着一个成色下成的金镶玉镯,嗤笑道:“常恨真是随了亲爹,即使沦为阶下囚,也不忘身外之物。”
这样的羞辱对于一个行将就木的人来说算得了什么?宋如常隐忍不动,默默把嘴里浸了酒气的肉片嚼了吃了,等到嘴里没了东西,才开口应和道:“陛下说的是。”
待宰羔羊一般的温顺柔婉,仿佛当日在暗房里哀嚎求饶的人不是他。见状,存心挖苦的宋如蘅占了下风,也懒得再做口舌之争,只问道:“你还想见他么?”
“任凭陛下安排。”
宋如常从善如流。
首先发难的人充耳不闻,摆手示意无关人等速速退下,取出袖中帕子将捻过肉片的手指仔细揩净,好整以暇地问道:“常恨是觉得这里舒坦,还是想让朕再为你找一处宫殿啊?”
酒劲上来的宋如常只觉眼前一黑,不等回答,便头重脚轻地向后倒去。突兀的蝴蝶骨先一步砸到木板上,钝痛瞬间穿透胸膛,可是胃中翻涌成海,不给他缓冲的机会,逼得他狼狈地翻身趴在床边一阵猛咳。
昏暗的房间寒气逼人结满蛛网的窗户被风雪吹的摇摇欲坠。宋如蘅冷漠注视着风采不在的侧影,嘴角爬上一丝蚀骨的笑意。
“朕听说临死之前若是有未了的心愿,灵魂就会一直留在世间,不能轮回。”她顿了一顿,倾身向伏在床边的宋如常靠去,虚无缥缈地摸了一把他不复光泽的黑发:“咱们只算这辈子的帐,如常。”
蟒蛇盘踞心头的冰冷滑腻直冲喉头,这句短短的如常,如同润滑喉咙的油脂,宋如常再也忍不住,胃里一阵短暂的抽搐后,刚刚下肚的鹿肉混着酒液全部原封不动地呕了出来。
然而锦衣华服的三哥已不愿再多看他一眼,头也不回地潇洒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