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薛玉溪

6、铃

　　竹帘筛碎的阳光在青石板上流淌，叙文赤足踩过那些光斑，足底沁着春晨特有的凉意。檐下的青铜风铃被晨风拨弄，发出清越的声响，和着药堂传来捣药的声音，倒像是一曲未成调的《清商怨》。
　　距离师父逝去又过了几个月，料峭的春寒已经过去，天气回暖，倒是逐渐接近夏天了。
　　“又去喂你那对痴儿？”泠冰的声音从回廊角传来。
　　师父去世后，泠冰在乡间为乡亲们看诊，说是告假回乡，倒也没有真的清闲下来。不知道皇上什么时候又要再将人召回去，叙文蹲在青石池边捻起一撮碎米。
　　泠冰倚在回廊的柱子上，雪白的衣袂被风掀起一角，腰间的荷包随着他的动作轻晃，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泽，流苏扫过门槛时惊起结网的蜘蛛，银丝在光柱中寸寸断裂，宛如谁人未尽的琴弦。
　　池中那对鸳鸯听见叙文捻米的声音便向岸边游来，翠羽在碧波中划出缠绵的纹路。
　　水面的倒影里，泠冰的身影渐渐清晰。
　　“听闻鸳鸯是很痴情的动物，一生一世一双偶，若是其中一方死去，另一只便也会随之而去。”叙文漫不经心说道，指尖划过水面，惊得那对鸳鸯扑棱翅膀，退开些许，“若是它们哪一日死了，我定要给它们立个碑，叫它们死也同穴。”
　　枯茎上的翠鸟倏然振翅，衔走半片凋零的花瓣，好像当年泠冰替他蒙眼时发间坠落的木槿花。
　　青石板上的阳光忽然被一片阴影覆盖。泠冰不知何时已经蹲在叙文的身侧，他扣住叙文的手腕，力道有些大，叙文不禁蹙眉。
　　泠冰就着叙文指尖刚沾的清水，在岸边的石板上写字，“合葬之墓当唤作鸳鸯冢。”水迹在阳光下闪着稀碎的光，“‘冢’是这么写的，记住了吗？”
　　叙文凝视着那个渐渐蒸发的水字，喉间莫名发紧，转而又对着泠冰笑眼弯弯：“哥哥，我们也不分开，若是死了，也要像鸳鸯一样同穴而眠。要是合葬，就叫乡邻在墓碑上给我们刻‘鸳鸯冢’。”
　　泠冰的指尖停在他的掌心，轻轻摩挲着连日练琴而生出的薄茧。他的睫毛在阳光下近乎透明，投下的阴影随着呼吸微微颤抖。
　　风铃的声音斑驳，匠人刻的“永以为好”已被光阴蚀成残缺的谶语。
　　“叙文，明日我就要回京城了。”泠冰站起身，“如今师父不在了，你一个人留在江南我也不放心，你随我一起去吧。”
　　叙文愣了愣，前往京城……
　　他这样的人跟随泠冰前往京城，莫不是和笑话一样？他虽然不曾读过什么书，也不知道朝堂之上有什么腥风血雨，但他也曾听闻过，那是个会吃人的地方，他跟随泠冰前往京城，只会成为他的拖累，若是有朝一日有人拿他当做把柄诬告泠冰，只会是一桩惨案。
　　“我就不随哥哥去了。”叙文看着池塘中戏水的鸳鸯，“我要是也走了，这对鸳鸯可怎么办。”
　　泠冰愣了一愣，又笑道：“倒是我的不是了，竟然忘却了还有这对痴儿。”
　　他转身要走的时候又开口道：“你一个人留在江南，定要小心。你要活的长久些，别学那痴傻的鸳鸯。”
　　叙文听见檐下的风铃被风撞的乱响，思绪乱得理也不请，只能点头说好。
　　泠冰离开时流苏扫过叙文的手背，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凉意。他抬头望着泠冰的衣角消失在回廊转角，恍然看见寒潭掠过惊鸿的尾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