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师》崖山三千客

81、第 81 章

　　时间静默，一刻，两刻……

　　楚南星额上沁细密的汗珠，身体开始不知觉地晃动，这是灵力透支过甚的警告。可他置若罔闻，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似乎将脚扎进土里般，不肯让光芒清减半分。

　　灵力透支，人是会死的，即便侥幸活下来，往后余生，只能是废人。

　　商陆自是不会让楚南星陷入此等境界，再则事情尚未到需要抽干灵力的地步，楚南星只是太害怕，以致于少了些思量。任谁面对这遍地的尸体时，知晓自己所挂念之人，也卷入这场搏杀，而生死不知。能做到镇定的人，大抵是没有的。

　　他懂楚南星此刻内心的恐惧，所以他没有劝，只小心护着楚南星的心海，使他的灵力不至枯竭，也不至沛然到溃败的地步。他要做楚南星的后盾，让他进可，退也可。

　　突然，就在商陆额上也沁出汗珠时，一声尖利的鸟鸣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是月朗！

　　月朗发现白知礼了。意识到这一点的楚南星，陡然从痴魔中清醒。他这一分神，光芒骤然回缩，像是退潮的浪潮，迅捷且凶猛地朝楚、商俩人退来。

　　一直全神贯注的商陆，见此，掌上用力贴在楚南星，穿过血肉将那枚下坠的玉佩，再次升入空中。全泼出去的水，骤然收回时，必然聚成了大浪，鲁莽只会两败俱伤。

　　楚南星也想起这一点，急忙使力，合着商陆的力，徐徐将散出的光芒，撕成千丝万条，最后如绵绵细雨般，浸润在土里。

　　顺着月朗留下的痕迹，楚南星箭步如飞，追至一处山峰下，见一汪小潭，水边横七竖八躺着十来具尸体，潭水中也倒着两具。就在小潭的后方，有一条蜿蜒的羊肠小道，即使天色昏暗，楚南星也能看清，那坚硬的黄土地上溅泼着一片又一片的血，路边郁郁葱葱的高草，因尸体的重量倒伏下去。

　　楚南星一路往上，不过几步，就能见到几具压在密厚野草上的尸体，一瞬便有些恍惚，疑心这条路是由这些尸体铺成的。

　　路越往上越宽，在一处阶梯似转折的阔地，数十名初家弟子拥挤成一个圈。今夜的月光有些吝啬，不算明亮的光，照在他们覆血的脸庞上，瞧着年岁并不大，面上虽有惊惶之色，可那一双双眼，晶亮的宛如永不熄的火，灼灼盯视着前方。

　　在距他们不远，是一片黑黝黝的密林，月亮在树梢上，光落不到树下，只能瞧见地上黑乎乎，躺着一具具似人的黑影。再凝神细看，能看见林子边沿鬼影幢幢，那不是树木的影子，而是切切实实的人。

　　双方好似中场停歇，为了下一场的战斗蓄积力量般，彼此都一动不动。

　　楚南星赶到时，第一眼看见的，是月亮下，真真切切停落在树梢上的白鸟。

　　白鸟许是见到了他，忽然向着初家弟子聚拢的圆圈俯冲下去。

　　凝滞的气氛里，就听见几名初家弟子，大喝“戒备。”

　　原本肩抵肩，臂挨臂，紧密的圈随着人群戒备地朝前迈出半步，露出一线缝隙，被保护在中心的人……是白知礼！

　　楚南星当下什么也顾不得了，提气便冲了上去。

　　初家弟子不知来者是敌是友，眼见两道残影袭来，纷纷做好了战斗的准备，不料那道白色的残影，在三五步距离时，陡然拉长，柔软的白光之中，影影绰绰现出个人影，不由皆怔了一瞬。

　　楚南星便借着这一瞬空隙，欺身到众位初家弟子跟前，长枪一抡，架住几把砍来的兵刃，急声喊道：“阿礼！”

　　听见他这一喊，挡在最前的几名初家弟子，眼神极快地交互了一下，脸上浮起几分疑惑。他们不认识楚南星，却认识此刻身在圈中心的白知礼。

　　但因为身处险境，他们虽没再进一步进攻，却也没松懈防备。

　　楚南星此时那还有半点耐性，见人阻拦，登时就想要硬闯过去。挡在他身前的初家弟子，察觉他的企图，本就如绷成一条生硬直线的神经，立时警觉震动起来，之前展现出的犹疑，即刻转变成杀意，两人格住楚南星的枪，另两人抽剑往其下盘刺去。

　　可也奇怪，且先不论楚南星是敌是友，但原本全神贯注警备的初家弟子，因他的出现，紧密的圆圈出现一线缝隙，这是一个可以发起攻击的破绽，可站在黑黝黝林子前的敌人，仍旧一动不动，宛如木桩子般。

　　忽然，原本略松散开的圈，倏地又严合了回去，各个好似看见了豺狼般地将视线盯在他脸上。

　　楚南星不解，只是见方才拦他的几名初家弟子退了回去，并且圆圈比先前更为紧密，以致他面前出现了一片空地，着急地连大迈几步，就在他以为这次也要硬闯时，初家弟子却突然转变了态度，微微侧身，给他让出一条半人宽的道来。

　　在楚南星背后，商陆手里高擎着一块长形的紫金牌，这块牌子是在之前初家送来的那盒金条里发现的。牌子的料子像是铁浇注的，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一块，表面上仿佛镶嵌了无数细小的星子般，闪烁着斑斓的光，中间刻着一个行草如飞的‘初’。

　　当初楚南星并未在意这块牌子，只是觉得这牌子好看，随手给了商陆。

　　待楚南星迈进了圈，才发现里面还有好几个圈，而且越靠里的圈，初家弟子身上的伤越重，几乎到了站立不住的地步。最里层的圈，初家弟子两两相互搀扶着站立。

　　圈中心，白知礼微侧背身，白蓝的裙摆被血污浸染，发髻松散，平日最爱簪花插钗，如今发上只余一根白色孤零的飘带。

　　“阿礼！”

　　楚南星惊惶惶地喊了一声，便向白知礼奔过去。

　　白知礼在听见楚南星的声音，正过身来时，眼泪比话先一步掉下来。

　　“阿礼……”

　　楚南星来到白知礼跟前，抬起手欲碰白知礼脸上的伤口，却又在咫尺停住，心疼的目光将人从头至脚的笼罩住，他的手开始微微发抖，嗓子发涩道：“伤着哪里没？”

　　“哥……”

　　看见楚南星后，白知礼强撑着的坚强，立时土崩瓦解，手上的剑随着神经的松卸，当啷一声砸向地面，随后伸手抱住楚南星，眼泪簌簌从眼眶滚落。

　　她吓坏了，今日这等生与死的场面，她何曾见过，便是连听都极少有。

　　楚南星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轻柔地顺抚白知礼那一头乱遭的长发。他同样也吓坏了，在发现那具尸体上的伤口，出自白知礼时，他的魂魄便已离体，眼里见到一切，皆是崩塌后的荒芜。听着白知礼细细的哭啜声，离体的魂魄才渐渐回归□□，荒芜的眼里，枯败的草木顷刻复燃生机。

　　他的视线这才得闲环顾起四周的一切。在白知礼背后，地上躺着生死不知的初常，初桐及两名初家弟子，单膝跪在在他两侧，灵力转化从浅淡的红光，自他们掌心源源不断，打入初常的胸、额两处。

　　初桐瞧着肩上应是受了伤，血浸了半身，一张脸被汗水浸的湿漉漉，头发完全披散了下来，被汗水，或是鲜血凝结一绺绺，看着好不狼狈。

　　小脸煞白，一看便知灵力已濒临透支。楚南星见状，不由心头一软，正欲推开白知礼，上前助她一臂之力，就听见轰轰齐整的马蹄声，圈外嘈杂声响递次的传进圈心，就在他以为是敌袭时，却见初桐撤了手，摇摇晃晃地勉力站了起来。

　　抬头看见他时，勉强牵起嘴角，露出一个十分难看的笑容。

　　白知礼明明是背向着初桐，却在初桐欲抬脚时，及时转过身，冲过去展开臂膀，将初桐揽抱住。

　　楚南星也走了过去，担忧地看着初桐，“还好么？”

　　初桐点了点头，目光下移，看向躺在地上的初常，“走吧，初家的后援来了。”

　　楚南星这时才明白，原来方才的马蹄声，不是敌袭而是帮手。

　　圈子外，半片月亮从树梢退了下去，黑黢黢的林里却是亮了起来，能看清七八名初家弟子，一手提着马灯，一手操纵缰绳，在这片密林中娴熟地纵马飞奔而来。站在林子边沿的黑影仍在，不知他们在等候什么，面对从林里赶来救援的初家弟子，居然还是纹丝不动，宛若真成了木桩，脚成了根须，扎进了土里动弹不得一般。

　　就在纵马奔来的初家弟子，与那几道黑影，距离渐近时，商陆清晰地看见一阵黑烟，犹如水一般悄无声息的朝那几名初家弟子蔓延过去。他心觉不对，可还没等咂摸出哪里不对时，就见那潜伏在地的黑烟，陡然拔高，像是一张网般，兜头扑向初家弟子。

　　只一息，那几名初家弟子，连声喊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化成了虚无。

　　等黑烟散去，马匹与初家弟子都不见了，唯有马灯仍亮着，静静地躺在林子里。

　　时间被眼前这转瞬的变化惊愕的静止了，身后的初家弟子也静止，但林子里的时间依旧在进行，因为下一波救援的初家弟子，从一小点点，逐渐撑开成一团。

　　他们还不知前方发生了何等骇人的变故，因为上一波遇害的弟子，来不及发出预警，他们只是依照定好的阵型，向前冲刺。

　　眼见他们离黑影渐近了，身后静止的初家弟子动了，几名弟子一边叫喊着让林子的兄弟撤退，一边毫不犹疑地冲向黑影，哪怕最后他们也被黑烟吞噬，依然有许多的弟子，前赴后继地往前冲。他们像是飞蛾扑火。

　　商陆抓着一名从他身旁掠过的初家弟子，劝阻他不要往前去了，那团黑烟不是他们能对付的。

　　那名初家弟子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兄弟去送死！”

　　于是商陆松了手，任他们如飞蛾扑火般地往前去。

　　圈里不知外间发生了什么，楚南星只觉得由初家弟子建起来的人墙，似乎松散了些，有风从外吹进来。

　　“守香！”

　　他唤出纸伞，撑开一道屏障，尔后将纸伞交到白知礼手上，便提着长枪飞出圈。

　　之前靠里的初家弟子，成了最外层的圈，在他们身前是一片看不见敌人的战场。

　　楚南星踩着几名初家弟子的肩，落到前线的商陆身边，终于是看见敌人。

　　——一团辨不清形状的黑烟。

　　那黑烟一会圆，一会方，一会高成几丈……黑烟的背后，是几道高高矮矮模糊的人影。

　　林子里躺在地上的马灯，像是龙泉散落在水底会发光的晶石。

　　突然，一阵十分齐整的‘刷刷’声，兀然响起来。

　　楚南星什么都没看见，也没看见那几道黑影动过一下，却看见冲在最前的月朗，忽然像是被砍去双腿般，朝前栽倒，好在被近侧的初家弟子拽了一把，这才没被那团黑烟吞去。

　　——“嘭嘭”。

　　又是几声闷响，像是枣子砸在地上的声音。

　　楚南星忽觉得肩上一阵剧痛，犹如刀戳入肉中之感，慌忙低头一看，却见肩头未有血迹，可那阵阵疼痛却令他额上立时滚下汗珠。

　　“南星！”

　　商陆揽住痛的弯下腰的楚南星，心中惊骇万分，他方才分明没有感受到敌袭的气息，楚南星是怎么受的伤？！

　　楚南星觉得肩上的痛，好似长了嘴，一口一口的吸食着他的力气，就连呼吸都收到阻碍，迫使他不得不张开嘴用力呼吸，这才不致他步入窒息的地步。

　　眼见楚南星几乎站不住，直往地上跪，商陆更是惊惶不已。找不见，看不见，摸不着，却能轻易越过人群，精准地对你下手，这种感觉就仿佛那敌人紧贴在你背上，跟着你左顾右盼，而你却以为，那只是你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