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师》崖山三千客

9、雨中血气

　　次日早饭一过，毛毛细雨转瞬落成倾盆大雨。

　　商陆从后门捞回只被暴雨淋湿的小猫，许是这场雨太过突然，以致于这只小猫还未找到避雨的地方，就被迫的蜷缩在了福满楼的后门。

　　“常言望秋风悲，小老板这一大早就愁眉苦脸的，可是望着这场夏雨，也生了悲情？”

　　商陆抱着小猫回走时，就见楚南星两手拢进袖里，背靠着墙壁仰着头，脸上满是愁色。

　　楚南星低头看了商陆一眼，见他不顾小猫浑身滴水，就往怀里一揣。眼下他胸前的衣服都被浸湿了，嘴里幽幽道：“那的确是不及商大公子心地善良，这上好的衣料，倒也是个做猫窝的好料子。”

　　商陆进了檐下，改抱为拎小猫的后颈皮，冲楚南星笑道：“那楚老板也发发善心，给这小猫擦一擦。”

　　楚南星不说话，只一眼横过来，眼里明明晃晃的写着不情愿，但还是将小猫接了过来，拎着往厨房去。

　　商陆看着楚南星进了厨房，才转身回了屋，等他换了衣裳出门，隔着雨幕就看见一人一猫蹲在厨房门前。

　　不知给弄了什么吃食，那猫吃的几乎将整张脸都埋进碗里了。

　　这一幕，看起来分外的温馨，商陆不知不觉看得呆住了。

　　被人这般眼不错珠地盯着，即使有雨幕的遮掩，楚南星也能感受到几分炽热，抬起头，在看见屋檐下的人时，他也呆住了。

　　这些时日，见惯了商陆黑衣箭袖的打扮，如今换了一袭墨蓝宽袖的衣裳，立在雨水萧萧之下，似乎满身的戾气都被雨冲走，无端透出一股雅气来，直让人看得挪不开眼。

　　小猫吃完了食，搭着楚南星的膝盖站立起，似乎为了表示感谢一样冲他喵喵叫了两声。

　　闻声，楚南星仿佛受到惊吓一般，浑身抖了一下。

　　低下头正好与小猫对上，愣了愣，一股燥热从脖颈缓慢的爬满整张脸。心中不禁开始唾弃自己，怎么就盯着人看得失神了呢？

　　缓了一会，待脸上再无异样后，楚南星小心翼翼地再次瞟向商陆，却见人正一脸微笑地看向这边，宛若被刺扎了一下般，飞速收回目光，浑身僵硬地撸猫。

　　“好啦。”

　　过了一会，等胸腔的雷鸣熄了，楚南星才一把抄起小猫，走到商陆跟前，把小猫又递了回去，“吃饱喝足该睡觉了。”

　　商陆接了小猫，一边顺着小猫乱蓬蓬的毛，一边目光探询地看着楚南星，“这离起床不足两个时辰，小老板何时这么贪睡了？”

　　楚南星越过商陆，往自己屋走，“雨声助眠，商公子不会不知道吧。”

　　商陆抱着小猫，转身看着楚南星进了屋，就干脆利落的关了房门。

　　于是将小猫抄举递至眼前，道：“乘凉好睡眠。走吧，我们也回去睡个回笼觉。”

　　小猫似听懂一般，轻轻叫了一声，以作应和。

　　回了屋，商陆先是逗着小猫玩了一会，然后取了一卷书，在桌前坐了一会，觉得有些不自在，于是拿着书躺在床上，小猫也从地上跳上来，蹲在他胸口。

　　一人一猫维持这个姿势过了许久，睡意渐来，商陆放下书，准备睡会儿，却听见隔壁房门开启的声音，精神为止一振，撑坐了起来，就听得有人踩着水发出的声响。

　　不一会，福满楼的后门开了又关。

　　商陆又躺下去，对上亮晶晶，圆溜溜的猫眼，伸手搔弄小猫的下巴，意有所指道：“怎么不睡觉呢，有心事？”

　　约过了半个时辰，后门再次开了又关，脚步声渐近，草木的气味顺着水汽从门缝钻进来。

　　商陆鼻头翕动几下，辨出夹杂在其中淡淡的血气，面色一沉，翻身下床。他没有听见隔壁房门开启的声音。

　　过了半晌，商陆才推开房门，第一眼就见干燥的石板上，有一连串湿漉漉的脚印，一直蔓延到墙角的那扇房门前……

　　大雨连绵不绝的落了许久，天空乌云密布，使得四下混沉一片，让人分辨不出时间。

　　商陆先是在门外站着，过了一会，又从屋内搬了把椅子。抱着猫，擎着书，坐等着楚南星从那间屋子出来。

　　过了许久，手中的书已然翻过大半，楚南星终于从那扇门里跌撞着出来了。

　　他不知去了何处，只见脸色苍白，额上满是汗珠，左边衣袖被血浸透了，扶撑着墙，勉力的让自己站住，整个人此刻看起来狼狈又脆弱。

　　商陆急忙箭步上前搀住，感受到楚南星在他近身那一刹，流露出的杀意，他毅然的将楚南星攥成拳的右手，纳进自己的掌心，“小老板若是还有力气，就先收收杀气，倚着在下走两步。”

　　楚南星此刻极为难受，过度消耗灵力，他的心脏仿佛已膨胀到濒临碎裂的边缘，四肢百骸没一处不在痛着，相反左手上的伤，倒是没感觉到疼痛，只觉得这只手沉重的厉害，像是坠挂了千斤铁坨一样。

　　商陆看着楚南星因疼痛，而不知不觉颤抖的唇瓣，心下无奈又心疼，纵使几年过去了，这般不管不顾的性子，真是一丁点都没有改变。

　　搀抱着人进了屋，进门第一眼，就见到一柄靛蓝长枪靠放在床头。

　　进了屋，楚南星好似觉得安全了一般，身子骤然卸了力。

　　商陆见状，忙将人一把捞住，抄抱起放在床上。

　　楚南星此刻虽痛的浑浑噩噩，却仍旧强撑着一缕清明，两眼半垂盯着商陆的一举一动。

　　商陆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正小心翼翼的将楚南星左袖割开，不经意一个抬眼，正好撞上楚南星盯守的眼。“怎么，小老板这房里是有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么？需要这么防备着在下。”

　　楚南星闭了闭眼，长出一口气，把目光从商陆身上移开，看向自己左臂上的伤。

　　楚南星的小臂上，有三条似兽爪留下的伤痕，伤口很深，且似乎有毒，那兽爪划开的皮肉，隐隐透着青。

　　商陆见了，满是困惑的“嘶”了一声。他自然知道这伤口，定不是寻常猛兽留下的，但这人好端端的在自己家，又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刮掉……”

　　楚南星虚弱地吐出两个字，说完，似耗尽了最后的力气般，双眼慢慢，控制不住地就要合上。

　　商陆闻言，愣了一下，目光定定地看向小臂上的伤口，忽然就听懂了楚南星的意思。

　　楚南星要他把那些泛青的肉刮掉。

　　“我动手了。”商陆稍稍犹豫了一下，冲楚南星点了头，便开始下刀了。

　　刀尖甫一碰上伤口时，楚南星合上的眼猛地又张开了，从肺腑里狠狠抽出一口气，然后又徐徐吐出，脸上的汗珠宛若淋了场雨。

　　商陆刀尖一顿，扭过头看着楚南星苍白的脸颊，低声道：“忍着点，很快就结束了。”

　　楚南星紧咬着牙，用力到整张脸都在发颤，冲商陆点了一下头后，就慢慢歪在枕头上。商陆抿了抿唇，一滴汗珠从他眼角划过，握紧刀靠近伤口……

　　处理好伤口，商陆擦了擦脸上的汗，终于敢把压在胸腔里的一口气吐出，起身离去时，昏睡的楚南星却精准无误的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商陆不解地低下头去看，以为楚南星有话要说，于是又坐回床上，“怎么了？”

　　楚南星掀开一只眼，瞅了商陆一眼，而后又闭上。

　　即便他一字未说，仅凭这一眼，商陆便懂了，顺着腕上的力道坐在床上，等着楚南星恢复苏醒过来。

　　他对楚南星了解尚未深彻，却也知道，在双方一切相当时，楚南星可以以朋友待他，而当他处于弱势时，那么他将不惮对他抱有最坏的揣测，以敌人待他。

　　楚南星再次清醒时，夜已深，外面的雨也停了，清凉的风不知从何处钻进屋内，侧头向门口望去，却见一道身影坐在桌前，疲软的心弦当即绷紧，一个鲤鱼打挺猛然翻坐起来，就见那道身影闻声转过头来。

　　——是商陆！

　　见到是商陆那一刻，楚南星方才攒聚起来的力气，登时便散了，撑着有些发昏的头，挪到床沿坐着，哑着声音问道：“你怎么在我房里？”

　　商陆闻言，眉头微蹙，脸上有些惊诧。

　　楚南星揉了揉太阳穴，意识渐渐回笼，想起白日之事，“啊……我想起来了……抱歉啊……”

　　商陆走到床前，弯下腰，探了探楚南星的额头，“还难受的很吗？”

　　楚南星摆了摆手，“还好，就是感觉没什么力气。”

　　商陆收了手，走回桌前倒了杯水，“嗯，正常，你之前发烧了，不过现在已经退下去了。”

　　楚南星接过水，讶异道：“我竟然发烧了！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商陆双手搭在楚南星的太阳穴上，轻柔地揉搓，“你都昏过去了，那还有什么知觉。”

　　楚南星刚咽下一口水，便接到五脏六腑的抗议，于是不再喝了，双手捧着水杯搁在腿上，脑袋无力地耷拉着，像是又睡过去了一样。

　　商陆停下按揉的动作，“要不再睡一会，离天亮还早呢。”

　　楚南星压住想要呕吐的感觉，又捧起茶杯慢慢悠悠的啜了一口，“你一直在这里守着？”

　　见他有了动作，商陆才继续手上的按摩，“你这个样子，实在让我放心不下。”

　　被商陆这一通按揉，楚南星顿觉沉重的脑袋轻了几分，断断续续喝完杯子里的水，没什么感情地说着，“辛苦了，辛苦了，回去睡吧。”

　　商陆撤了手，对楚南星的置若罔闻，“饿了吗？你今天只吃了一顿，胃里空荡荡的，想必不会好受，我去煮些粥，你吃了舒舒服服再睡一觉。”

　　楚南星迟钝的大脑转了一圈，“撒点盐，我不吃白粥。”

　　商陆扶着楚南星的脑袋，让他靠在床架上，“那我再拿点腌菜来吧，你多吃点好不好？”

　　楚南星小幅度的点了下头，然后就闭上了眼，再没动静了。

　　商陆将床上的被子拿过来披在楚南星身上，随后就走出了房门，约半个时辰后，他端着粥又回来了。见楚南星依旧保持着他出门时的姿势，似乎是真的睡着了，当下就有些犹豫，要不要将人叫醒。

　　刚将托盘搁在桌上，还没撤开手，楚南星像是有所感应一样睁开了眼，“粥好了？”

　　“嗯，好了。”

　　商陆应了一声，先拿了一张凳子放在床头，而后端来粥放在凳子上，“你闭眼，我喂你吃。”

　　楚南星也不客气，当下就将眼闭上了，听着商陆说‘张口’的指令，然后张口，偶尔说一声要咸菜，其余的时间，他一直安安静静的吃着商陆喂到嘴边的粥。

　　吃了不到半碗，楚南星就不想再吃，想睡觉了。

　　于是商陆就说，“最后一口了”，一直说了七八遍，哄着楚南星吃了一整碗粥。

　　好容易吃完粥，楚南星便迫不及待的往床上缩，等商陆放完粥碗，扭身就见楚南星用被子把自己包裹成一颗蚕茧，两只手紧紧抓着被子边，想起之前楚南星抓着他手腕入睡的情景，当下就往床边去。

　　“小老板，还要抓着在下的手腕睡觉吗？”

　　楚南星眼都不睁，裹着被子侧过身，面朝着里面，“无聊。”

　　商陆坐上床，伸手搭在楚南星的肩头上。

　　楚南星正对商陆这一举动感到不解时，身体里突然涌进一股暖流，不消片刻，这股暖流就流遍全身，令他像是置身在暖洋洋的春阳下，之前禁锢在狭小的坛中的四肢，也这片熏暖中舒展开，朦朦胧胧间，商陆温柔的嗓音撞了进来。

　　“睡吧，不难受了。”

　　他想开口回应，可惜这片温暖的海洋，顷刻就将他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