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音》听鹿

20、第十九章

　　春灵没有再去学校。

　　姜如音帮她申请了居家学习，每天都会来帮她辅导功课。

　　可两人都清楚，她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高考听力该怎么办。

　　因为她听不见，所以大多数时间两人是靠文字沟通。

　　姜如音犹豫着，想问她要不要学习手语。

　　春灵似是知道她心底所想，她在草稿纸上写着——「没事的。」

　　听不见以后，她也变得不爱说话，大部分时间里都闷在房间里。

　　姜如音叹了声气，已经很迟了，她拍了拍她的肩膀，下意识地说了声晚安。

　　可随即她意识到，春灵听不见。

　　姜如音想要写下晚安两字，却见她依旧坐着端正，却已经在草稿纸上写下了晚安两字。

　　春灵抬起眼，向她轻轻一笑。

　　姜如音忍着心底的难受离开了。

　　过了两三秒，春灵迟钝地回过头去，看到房门紧闭，她才缓慢地转过身来。

　　她习惯了安静，从前学习时，她的大脑会不自觉地将吵闹屏蔽，专注看着书本。

　　可如今，她静静看着书本上的内容，久久没有动笔。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拿出收音机，调到熟悉的听力频道，又将音量放到最大——

　　怎么会，听不见呢。

　　她的手缓缓摸向自己的耳朵，镜子里倒映着她茫然的模样。

　　突然，她拿出本子，紧握着笔。

　　她不知道她会这样持续多久，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忘记阿婆他们的声音，但不可以。

　　她不能忘记。

　　阿婆的声音是什么样的？
　　还有姜老师的，春起的，小花的，北南哥的......

　　她不能忘记他们的声音。

　　等写完所有，春灵将本子放进抽屉里，只见那只被她遗弃的白色手机正静静躺在角落。

　　她点了下屏幕，许是因为没电，黑色的屏幕一直未亮起。

　　春灵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看手机，她冲上电，等手机开机后，屏幕里冒出来一连串的消息。

　　全是「AAAAAAAA宇宙无敌帅哥」发来的。

　　「你还好吗？」
　　「对不起。」
　　「我听说，你出院了？你去学校了吗？」
　　「对了，我找了资料，这些天会有人给你送过去。」
　　「春天来了。」
　　「上次忘了和你说，春灵灵，生日快乐。我想送你的礼物是你很喜欢的那套书，我让人送过去了....你收到了吗？」
　　「小花现在还会在晚上叫吗？」
　　「你不回我消息.....是因为还在生气么？
　　对不起，你生气是应该的，是我连累了你，对不起，春灵。」
　　「我听余北南说，你其实不喜欢下雨天，我也是。」
　　「原来我误会余北南了，他不是我爸的私生子。」
　　「春灵，我害死了我妈妈，那场意外中，该死去的人是我。」
　　「对不起。」
　　「对不起。」
　　「你是不是，已经把手机扔了？扔了就扔了吧....你应该，也不想看到我的消息。」
　　「距离高考还有不到一百天，春灵灵，你一定要考上自己想要的学校。」
　　「我找到梅平医生了，但他.....」
　　「人工耳蜗的事，贺章林已经在安排了。」
　　「我喜欢的歌手又要开演唱会了，但这次，我去不了了。」
　　「我今年还没有入学，你说等你考上了，我们不就是同一届了？那完蛋了，不能喊你学妹了。」
　　「春灵灵，我好疼啊。」

　　她不回复，他像是将她当成了树洞般发着。

　　乱七八糟的琐碎小事，再至大学附近的各种景点小吃。

　　春灵沉默地看完，冷白的光线落在她姣好的面容处，像是在看什么垃圾短信一般，没有一丝的情绪变化。

　　这段时间，总有人送东西过来。

　　有护手霜，巧克力，还有给阿婆买的药等等。

　　姜如音知道是贺逢让人送过来的，她看向春灵，只见她神色平静说：“你们想收就收，不想收扔掉就行。”

　　似是与她无关。

　　四月份，余北南亲自过来了一趟。

　　见到他，姜如音有些吃惊。

　　“还走吗？”

　　余北南颔首，贺知彦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完。

　　他看向春灵，女孩子乖巧地喊了他一声北南哥。

　　余北南陡然想到了那个颓靡的少年，他喉结上下一滚，没有忘记来意。

　　“灵灵，和我进城吗？”

　　春灵疑惑地看向他，余北南没有瞒她：“贺家找到了那位耳科专家，我们现在就能过去。”

　　一瞬间，几人都看向了她。

　　这段时间，他们怕春灵难过，一直没提起耳朵的事。

　　春灵却比他们还要平静。

　　她答应了。

　　无论从前还是现在，她不会因为难过、赌气这种情绪，而放弃救自己的机会。

　　他们当天就离开了坪雨镇。

　　因为她之前受伤，春起难过了好久，他觉得是自己没保护好灵灵，这次吵着要和她一起去。

　　姜如音只好留下来陪阿婆，余北南带着兄妹两人去医院。

　　医院里，不知是不是错觉，在诊断期间，春灵总觉得这位梅平教授的目光像是在透过她看别人。

　　等做完检查，她平静地等着结果。

　　诺大的办公室里，梅平摘下眼镜，看向面前这个，才刚满18岁的女孩。

　　她的眉眼，真的很像。

　　在得知结果后，余北南心跳咯噔一声，却见到春灵面色平静，似是早早接受了这个答案。

　　“谢谢梅医生。”

　　她起身，向梅平鞠了一躬。
　　她身边的春起懵懂茫然，却也是学着她的模样，向梅平鞠躬，道了一声谢。

　　梅平的目光紧紧落在两道背影之上，直至两人离开。

　　“真的，没可能了吗？”

　　余北南看向走出来的人，短短几个月，他褪去了那高傲不可一世的模样，沉淀出了几分沉稳。

　　在那次的股东大会，余北南和贺逢带着证据，半路中遇到了追尾。

　　贺逢为了护住他，伤了一条腿。

　　余北南在车子爆炸前将人拖了出来，他咬着牙：“你敢死试试？贺知彦没有死，还轮不到你！”

　　他拄着拐杖磕着地面发出一声轻响，余北南抽回思绪，也看向了梅平。

　　梅平放下了春灵的单子，他合上眼，沉沉嗯了声。

　　一瞬间，两人的心重重一坠。

　　梅平是国内最权威的耳科专家，他说没办法了.....那春灵.....

　　这边春灵和春起刚走到电梯门口，“叮”的一声，电梯的门打开。

　　一个穿着宽大毛衣的女人，她手里抱着一个娃娃，动作看上去像是抱着一个孩子，年龄看上去四十岁左右，可神情间却带着尖锐而明显的防备。

　　春灵下意识地拉着春起的手往旁边让，可春起突然像是个木头般一动不动。

　　她没察觉到不对劲，直至那女人低着头跑了出来，春灵拉着他的手，他依旧没有动。

　　而下一秒，春起呆滞的神色消失，像是有些着急，他强硬地拉着春灵的手就要回去。

　　“哥哥？”

　　他说什么，春灵听不见，只能依稀辨析着他的口型——

　　一个很陌生的，永远不可能出现的词。

　　似是猜到了什么般，春灵如死水般的心湖泛起了一丝涟漪，她顺着春起指的方向看了过去，直直撞上了女人慌张的目光。

　　对两人来说，双方都是陌生的面孔。

　　她似是有些怕他们，背影紧绷着些慌乱。

　　春起还拉着她的手着急想要追过去，唇瓣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春灵收回视线，带着他走向另一侧停下的电梯。

　　两人走进电梯里，春起撅着嘴甩开了她的手，看上去很不高兴。

　　直至电梯的门被关上，春灵垂下眼睫，没有忘记女人那防备的目光。

　　“你看错了。”

　　春起似乎又在说什么，春灵听不见，也不想去辨析他在说什么。

　　她只是重复了一遍，不知是在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你认错人了。”

　　而另一边，梅愉推开办公室的门，却与一个陌生的男人撞上。

　　她慌乱地惊呼出声，只见梅平倏地起身过来。

　　“爸爸。”

　　梅愉躲在了他身后，梅平不顾他们在场，柔声安抚着：“怎么过来了？不是让你在车里等着么？”

　　“我害怕....”

　　余北南看着这位与梅平模样相似的女人，她看上去，像是梅平的女儿。

　　突然间，他似是猜到了什么，只见贺逢面色平静，唯独扶着拐杖的手却逐渐收紧。

　　梅愉有一双和梅平相似的眉眼。

　　难怪。
　　难怪梅平会答应他们。

　　原来他也查到了。

　　等两人离开后，梅平带着女儿回家。

　　一路上，她都抱着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偶。

　　梅平不由想到了那两个孩子，他知道，他们过得不好。

　　可他更心疼自己的女儿。

　　“小愉，想见他们么？”

　　最开始，梅愉回来后的精神还是正常的，可逐渐的，她开始害怕与人打交道，每天只抱着手里的娃娃。

　　家里陪着她长大的阿姨也不由心酸，小姐被拐这么多年，找回来时，夫人去世了，梅平已经满头白发了。

　　可梅愉，也精神失常了。

　　她真希望，这世上的人贩子都能被千刀万剐，永世不得超生。

　　梅平曾问过她，要不要把两个孩子接回来。

　　可梅愉一听到孩子两个字，就变得激动崩溃。从那以后，没人再提过那两个孩子。

　　可她却开始抱着一个娃娃，阿姨不由抹了下湿润的眼角，这动作，分明就是抱孩子的动作。

　　梅愉茫然地看向父亲，她问：“他们是谁？”

　　她抬头的动作，让梅平看到了女儿鬓间的白发。

　　他千娇万宠长大的女儿，原本应该平平安安，快乐地度过这一生。

　　他摇了摇头：摸着梅愉的脑袋道：“没有谁，我记错了。”

　　梅愉点了点头，却依旧抱着怀里的娃娃，手掌轻拍着，哄着娃娃：“你乖哦，不乖的话没有饭吃。”

　　梅平想起妻子去世前，还拉着他的手问——

　　我们小愉，会不会被打，会不会挨饿？
　　她是不是在哭，在想爸爸妈妈，为什么还不带她回家？

　　梅平，你一定要把小愉找回来。
　　她也一定，在等我们的.....

　　梅平不再想那两个孩子了，如今，他只有一个女儿。

　　“回去以后，爸爸给你染头发好么？”

　　她十五岁时想要染头发，被他严厉斥责了一顿。

　　再然后，他想纵容女儿的任性，却怎么也找不回她了。

　　如今，他想亲自帮他的女儿染。

　　梅愉笑着点了点头，她眼尾皱纹明显，可言语间，却宛如十几岁的少女轻快：“好，我可以染粉色么？”

　　“可以，爸爸帮你染。”
　　.....

　　时间过得很快。

　　五月份，贺章林帮春灵安排了人工耳蜗植入，同时，她也去办了残疾证。

　　六月份，即将高考，春灵全心投入复习，那只白色的手机，再没有被她打开过。

　　高考结束，张春蛮有一场手术要做，贺家请来了最权威的医生，春灵没有拒绝。

　　手术很成功，窗外的阳光透进来，张春蛮醒来时，就问春灵：“查到分了吗？”

　　“查到了。”
　　姜如音笑盈盈道：“绫粤大学没问题。”

　　张春蛮笑了：“好好好，我们灵灵真厉害。”

　　一切都像是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余北南陪着她下楼缴费，意外就是在这时发生的——

　　一辆黑色面包车撞着医院的玻璃门冲了进来，拿着警棒的保安被撞到在地，两个持刀的男人从车上跳下来，他们看上去格外疯狂，不管不顾地冲进人群中，见人就攻击，一边怒斥着医院的无能，一边还表达着对社会，对世界的不满。

　　他们太疯了。
　　疯到想让所有人一起陪葬。

　　医护大厅已经有几名护士被砍伤，倒地的保安，病人，家属，四处逃窜，如若等警方来，医院恐怕要死更多人。

　　混乱之中，其中一个持刀男人疯狂冲着两人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猛地将其中一人扑倒——

　　春灵错愕地看着突然出现的那人，他穿着病号服，却死死压在那人身上。

　　“灵灵，叫人！”

　　余北南扔下一句话，就朝着贺逢跑去。

　　春灵跑出医院，她推开看热闹的人群，目光落在几个双手环抱的，看热闹的高壮男人身上。

　　“拜托，拜托你们去帮忙，我们人多，人多一定可以制服他的——”

　　可几人看上去还是有些犹豫，春灵急得发抖，身后突然传来了惊呼，她猛地往回跑去，却不知为什么，扯掉了耳蜗——

　　一瞬间，尖叫声，耳鸣声，还有警笛声混合为尖锐的嗡鸣，她看着面前的场景，猛地顿住脚步。

　　倒在血泊里的人，还死死抱着其中一人的腰。

　　奄奄一息的疯子还在疯狂捅着他，刀口带着鲜血进出，余北南也受伤了，他踉跄着起身，推开那人，嘶吼着爬到他身边。

　　也是这时，看热闹的几人才跑上去帮忙，春灵却一步也无法迈过去。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他这么有洁癖的一个人，就躺在血泊中，似是毫无生机。

　　春灵的视线逐渐模糊，只见他吃力地看向她，颤抖着，像是在和她说着什么话——

　　她后知后觉地跑了过去，身边的一切被摒弃，她什么也听不见，努力想要看清他的口型，可是他的唇，早已鲜血淋漓，颤抖着，溢出止不尽的鲜血，如同宣告着，一切都将结束——

　　对不起啊，春灵灵。

　　我不是故意要出现在你眼前的，我只是....我只是有点担心阿婆。

　　我就知道你能考上，恭喜你，终于要实现梦想了。

　　人工耳蜗，用得还习惯吗？

　　冒然出现，对不起。

　　怎么办，春灵灵，我欠你好多对不起啊.....

　　别跑太快....
　　别摔跤了。

　　春灵灵，我一直没有对你说，你的名字很好听。

　　我还有好多话想和你说...可是，好像没有机会了....

　　放心，以后没有我这个烦人精跟在你身后了。

　　所以，你记得啊....
　　别回头。

　　向前走。
　　要....一直向前走。

　　-

　　正文完
　　2024.1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