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梦》唐可亲

96、41.藕花深处（上）

　　悄悄涌动的暗流潜藏在人心最深处，伺机待发，表面上仍是一派平静。
　　转眼又是一个月过去，看似宁静的夏日渐渐深了，五月的骄阳愈发炽热，照得白日里少了行人走动，却也照得湖里的荷花亭亭盛开，碧绿的荷叶则点缀了炎夏里难得的凉意。
　　五月过半，康熙带着大臣巡幸京畿一带已数天，众多宫女太监随行服伺，一时间畅春园里空荡了许多，规矩也比往日再松乏了一些。
　　这一日，临近傍晚的时候，天色仍光亮，阳光却不再炽热，怡宁便想拉着四公主婉棠和五公主婉仪到湖边散步赏花，可是婉棠懒得出门，婉仪则怕晒黑，她只好自己去。
　　小狗儿妞妞摇摇摆摆的走在最前面，原本毛茸茸的它，因为天气太热，毛被剃掉了大半，只剩下头和尾巴还是蓬松松的，身子却因为没有了长毛，看起来瘦了一半还不止。
　　妞妞吐着舌头，兴奋的小跑着，不时回头对主人汪汪叫两声，似乎在催促主人走快一些。
　　“笨妞妞，我们是散步呢，走那么快做什么？”怡宁口中轻斥，脸上却带着笑，脚步也快了一些。
　　她快，小狗也加快；小狗加快，于是她又再加快……从散步变快走，从快走变小跑，最后变成了急奔。
　　虽然妞妞身子小、腿短，可是到底狗有四条腿，人只有两条，到后来怡宁跑得气喘吁吁，却怎么也跟不上小狗的速度，而且它还很不讲规矩的从花树之间的缝隙钻过去，专抄小径走，以至于转眼就不见了。
　　到了这地步，反正是追不上，怡宁索性不跑了，又恢复了散步的步调。
　　她并不担心妞妞出事，也不担心它迷路。这段日子，这条路线它是走惯了的，前几回也有它自己先过去的例子，每次都是乖乖的等在目的地那里，待她到了才摇着尾巴迎上前。这一回，相信也不例外。
　　然而，出乎怡宁意料的是，当她距离湖边已不远时，忽然听到了一声尖叫，紧接着是一串斥喝声和小狗汪汪的叫声。
　　她先是一愣，随即着急起来，原本舒缓的步伐立刻变成了急奔，后头的蓉儿也匆忙跟上。
　　离得近了，怡宁才瞧见湖边有一群人，再看仔细些，两个宫女正扶着胤禛的侧福晋李玉萱，另有一个太监作势暍斥妞妞──它正人力着，把两只前脚搭在李玉萱的膝上，猛摇尾巴，口中汪汪连声。
　　李玉萱脸上带着些许受到惊吓的神情，似乎被妞妞给吓着了。
　　怡宁见状，赶紧唤道：“妞妞，快过来！”
　　听到主人的呼唤，妞妞立刻转头向怡宁跑了过去，怡宁也再前进几步，待妞妞跑到自己跟前后，弯腰抱起它，轻轻打了它的屁股几下，责备道：“坏孩子，你吓到人了。”随即又歉然的向李玉萱道：“对不起，妞妞不是故意的。李侧福晋，你还好吗？”
　　李玉萱一副惊魂甫定的样子，状似无力的倚着一名宫女，微微皱着眉，一手若有意似无意的抚着高高隆起的小腹，一手拍着胸口道：“好在没动了胎气。不过……不过，它突然对着我扑上来，真是吓了我一跳！”
　　她这番受惊的柔弱模样让怡宁更加不好意思，讪讪的解释道：“它平常不是这样的，不知道为什么见了侧福晋你会如此。”
　　就在此时，小狗又将头转向了李玉萱，汪汪叫了两声，尾巴摇呀摇的。
　　往日里，它虽然不怕生，但只有对着四阿哥的时候，它才会有这般亲热的神态，偶尔对四福晋济兰也会如此。怡宁不明白，为什么妞妞头一回看到李玉萱就给了她“特别待遇”。
　　难道是因为李玉萱身上有四阿哥的味道？
　　这样的念头突然闪过脑海，伴随着恍然同时涌上她心头的，是一阵莫名的酸酸涩涩的感觉，她不由自主的将目光移向李玉萱大大的肚子，但很快就又收了回来。
　　压下心中的怪异感觉，怡宁又道歉了一次，看着宫女们将李玉萱扶到一旁的亭子里歇息，才怏怏的抱着小狗在湖边慢慢走着。
　　风带着湖的水汽吹来，带着一丝丝的清凉，眼前所见是满湖的碧绿荷叶，其中遍布或红或白的荷花，几只水鸭悠游在水面上，一只褐色的水鸟轻巧的从这片荷叶跳到另一片荷叶，灵动的姿态十分可爱。
　　瞧着眼前的美景，怡宁本有些气闷的心绪渐渐的平缓，再加上怀中的小狗不时用头磨蹭着她的胸口安慰她，终于让她又重新展露了笑容，也让身后原本有些担心她的蓉儿松了一口气。
　　走着走着，怡宁忽然停下了脚步。
　　湖岸边伸手可及之处，一枝花茎如寻常荷花的花茎般笔直探出水面，但不同寻常的是，花茎顶端却不止一朵荷花。
　　并蒂莲。
　　两朵白莲并蒂而生，半开的花瓣微含羞意，藏在几叶舒展的荷叶之间。风吹过，花茎微摇，并蒂莲亦轻轻颤动，随风翻卷的荷叶如少女的衣袂裙摆，更衬得那枝并蒂莲娇羞可人。
　　相思树上双栖翼，连理枝头并蒂花。
　　不知怎么的，怡宁忽然想起了从前不知在哪本书上读到的词句。虽然眼前并无相思树，她手上却戴着一串相思子；虽然眼前并非枝头上的并蒂花，却是同枝而生的并蒂莲……
　　她不自觉的抚弄着手腕上的相思子手链，脑海中涌上那日胤禛重新为她戴上相思子手链时的神态。
　　他强硬的命令她不许再将手链还给她，也不许再说出讨厌他。那霸道的态度该惹恼她的，偏偏怎样也无法让她反感，反倒觉得心头甜丝丝的，又好似被一阵令人眷恋的暖意包围。
　　想到胤禛，怡宁的心瞬间柔软如棉絮，在她自己尚不知晓的时候，已经轻轻的将某种微妙的感情裹了进去。
　　她看着那枝并蒂莲，眼神有些许迷濛，脸上的微笑透着一些甜、一些羞涩，却不自觉。
　　忽然，她放下怀中的妞妞，身子向湖边探去，在蓉儿惊呼小心的叫声中，摘下了那枝并蒂莲。
　　怡宁回身笑问：“回头插在花瓶里，我来给它画一幅画，你觉得怎样？”
　　蓉儿还未答话，一声赞叹抢先响起。
　　“啊！好美的并蒂莲！”
　　主仆两人循声望去，却见李玉萱不知何时也带着宫女太监来到了旁边，那声赞叹便是她发出的。
　　闻到李玉萱身上的某个味道，妞妞又高兴的汪汪叫了两声，一个宫女连忙挡在前头，就怕狗儿又扑过来，惊吓到李玉萱。不过这次因为怡宁就在一旁，妞妞便没造次，只是汪汪两声，摇摇尾巴而已。
　　李玉萱自然不怕那么小的狗儿，先前只是事出突然，吓了一跳罢了。此时见宫女挡在身前，她只一笑，轻声道：“没规矩，还不快退下，没的让人说我不会调教奴才，竟在怡宁格格面前失礼。”
　　怡宁虽然单纯，到底是宫中长大的，那些别有涵义的话也没少听过，李玉萱一语双关，她还是知道的，只是她理亏在前，李玉萱又没明说，发作不得，索性便装作听不明白，以不变应万变。
　　见怡宁不语，李玉萱又轻声道：“格格真是好运气，并蒂莲难得一见，竟让格格碰上了。”
　　怡宁凑近那枝并蒂莲，低头嗅了一下，才对李玉萱道：“是运气挺好的，我长这么大，也是头一回见着。”
　　“不止格格是头一回见着，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并蒂莲呢。”李玉萱略一停顿，微带憾色说道：“可惜我刚刚给狗儿吓着了，不得不到亭子里休息，要不然也许会比格格先看到。”
　　怡宁自然明白，李玉萱的言下之意是这朵并蒂莲本应该是她的。
　　虽然对李玉萱刚刚一语双关的指责有一些不高兴，不过妞妞吓到她毕竟是事实，自己这个当主人的本来就该为此事负起责任，何况她还身怀有孕，就算只看在这一点上，也会给她一些面子。
　　用并蒂莲来表示歉意也是一个办法，只是，怡宁心中也颇为喜爱这枝并蒂莲，一时间不由得犹豫起来。
　　见怡宁手持并蒂莲，低头不语，李玉萱忽然盈盈一笑，柔声道：“格格现在这模样，倒让我想起了一首诗。”
　　闻言，怡宁好奇的抬头问道：“诗？什么诗？”
　　“那是一首宋诗。”李玉萱又是一笑，轻声吟哦道：“白云蒙山头，清川山下流。芳洲采香女，薄暮漾归舟。并蒂双荷叶，逢迎一障羞。持情不得语，大妇在高楼……格格手持并蒂莲的模样，倒真有几分含羞的俏模样呢。”
　　她最后的话语虽然听似夸奖，然而配上那诗句，却是将怡宁比作诗中的采莲女子，含羞云云更是隐隐连结着最后那两句诗。
　　怡宁的双颊涌上一阵红，却不是害羞，而是气恼。她不明白，就算李玉萱对妞妞吓到她的事不满，也不至于这般欺辱自己！她更不明白，自己明明应该对她发怒，却为何除了生气，竟隐隐有那么一丝心虚……
　　不过，不管如何，这样的欺辱她当然不可能忍下去。
　　脾气好不等于没脾气，心善不等于好欺负，若李玉萱认为自己年幼可欺，那她找错人了！
　　心里打定了主意，怡宁却不发怒，只淡淡的道：“侧福晋若喜欢，这枝并蒂莲便送你吧，也算是我代妞妞像你赔礼。”
　　“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怡宁格格何必在意？”李玉萱柔柔一笑，话风跟着一转，又道：“不过既是格格的好意，我便收下了。谢谢。”
　　怡宁眼珠一转，嘴角轻扬，嘻嘻笑道：“不客气，这枝并蒂莲拿在我手上虽然不错，但更衬侧福晋你呢！像你这样的柔弱佳人，可比我更适合持莲含羞的模样呢！”
　　怡宁随口一句话便将李玉萱先前的讽刺送还给她。
　　李玉萱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怡宁将并蒂莲送给她，是在给她下套呢，而她竟也欢欢喜喜的走进了套里！她本以为怡宁不过是个不知世事的女孩，谁知机巧至此！
　　只是这些话她自己先前也说过，自然无法发作，只得咬牙吞下。
　　短暂的交锋结束，李玉萱维持着温柔的表象，又道了声谢，捧着虽然想丢弃又舍不得丢弃的并蒂莲，在宫女太监的簇拥下，离开了湖边。
　　只是，临走前她仍心有不甘。在起步的同时，她侧过头，仿佛不经意般的对一旁的宫女笑道：“回头你们准备些美酒和小菜，晚上四阿哥回来，我要和他一起共赏并蒂莲。”
　　她说话的声音不轻不重，恰好能让怡宁听清楚。
　　怡宁听在耳里，忽然莫名的一阵气恼，噘嘴道：“有什么了不起，若我再摘到一枝并蒂莲，也叫四哥哥来赏花，看他还理不理会你那枝！”
　　后头的蓉儿听到主子的嘟哝，心中猛然一惊，一股不安笼罩住心头。但她随即念头一转，只当是自家主子小孩子气发作，在和李玉萱斗气──方才李玉萱对自家主子的欺辱，她亦是气愤在心，若非看到主子偷偷向她比了个要她静待的手势，只怕她当场就忍不住了。
　　虽然这么想，她心中的不安仍挥不去，便开口劝道：“格格，再过半个多时辰，天就要黑了，不如回去休息，用些点心吧？”
　　“不要，我要去找找有没其他并蒂莲！可不能让她那么得意！”
　　说完之后，不等蓉儿再劝说，怡宁便抱起妞妞，向湖岸边一处平日系有小舟的地方走去。
　　来到系舟处，那只小舟一如平日，被人用一条绳子系在柳树上。怡宁解开缆绳，将妞妞交给了蓉儿，然后不顾蓉儿的反对，独自上了小舟，划船入湖寻找不知道有没有的并蒂莲。
　　拗不过主子的蓉儿，只能静静的在岸边等待。
　　随着日头渐斜，蓉儿的心情越来越不安，渐渐转为了焦急忧虑，但直到天色暗了下来，仍不见怡宁回转……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我和大家都期待(我想应该是这样)的某个场景即将到来。想知道是什么场景吗？请等下一章∧∧
怡宁想到的词句，出自宋人石孝友的一阕〈鹧鸪天〉，原文是：“屏幛重重翠幕遮。兰膏烟暖篆香斜。相思树上双栖翼，连理枝头并蒂花。 攲凤髻。亸乌纱。云慵雨困兴无涯。个中赢取平生事，兔走乌飞一任他。”我只是取其中两句来用，整阕词的意思并不相合。
至于李玉萱用来讽刺怡宁的诗，则是宋朝的贺铸所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