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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9、绕指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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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霁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昏迷中周围不时传来喧嚣的声音,有时是争论,有时是安慰,有时又是低声的交谈,有人给她灌下不同汤药,有令她呕吐的,也有令她舒服的。
有人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她,给她喂食温热的浓汤,温暖的手抚摸她的额头,轻声安慰她。
央珍的毒药未能夺走雪霁的生命。
雪霁偶然苏醒过一次,模模糊糊看到乔渊高挑的身影带着室外寒风走进室内,屋内正在照顾她的人向乔渊行礼后走了出去。雪霁支撑不住地闭上眼睛,但凭感觉知道乔渊径直坐到了床边,接过汤碗给她喂药,又拧了温热的手巾,温柔细致地擦拭她的脖颈脸颊。
当擦拭到唇边时,雪霁菱唇微动,轻轻吻了一下乔渊的指尖。
细心擦拭的手停了下来。
雪霁满心期待乔渊的回应,却并未等来期待的结果,片刻后,乔渊重新开始擦拭。
那日宫变,乔渊亲吻她的发心、与她十指交握,今日却不肯逾矩。雪霁微微翘起唇角:只有在夜色遮掩下,乔大哥才会做些出格的举动……
乔渊丢了湿巾,用指尖轻触雪霁翘起的菱唇,修长有力的手指仿佛着了魔,一遍又一遍描绘着有棱有角的菱唇,轻轻的、似触非触,带着水汽和灼热反复描摹,绕指而柔。
雪霁唇角越翘越高,尝试开口,努力良久才发出全是气声的微弱呼唤:“乔大哥……”
着魔描绘的手指停下来,许是见雪霁说话费力,乔渊的手指在菱唇上轻轻一点,阻止雪霁继续说下去。
服下的汤药起了作用,雪霁陷入沉眠,菱唇犹存笑意。
玉苏阿守在雪霁屋外,等待齐长宁出来。
雪霁昏倒后,齐长宁在桂宫一处僻静小室安置了乔渊兄妹——桂宫位于齐宫最北,并无身份贵重之人居住,先帝曾在桂宫内设立宦者署,令喜欢的外臣宿于其中随时奉召。
齐长宁这样安排,既方便御医诊治又方便乔渊入宫,极为用心。
军主已登基为大齐新帝诸事繁忙,玉苏阿身为耆善大居次,遵循使节礼仪几次请见,均未获准,竟比齐桓在世时更难见到齐长宁。
卓沫目听到齐都流言,传耆善大居次矫诏,新帝得位不正。玉苏阿闻讯哭了几次,思之再三终于想到可以来雪霁这里试试——果不其然,大齐新帝于百忙中来此探望雪霁。
玉苏阿等在寒风中,久久不见齐长宁身影,时候长了身上生出冷意,忍不住轻轻啜泣一声。
屋门自内推开,齐长宁走了出来,与往日一袭简朴黑衣不同,华贵的深衣上以金丝绣着云纹和腾龙,玉璧、玉璜、玉环、龙首佩串成长长组佩,垂在金色腰带下,庄严挺拔,俊美非凡。
龙章凤姿,是整个大齐,不,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存在。
玉苏阿痴痴看着齐长宁,看他转身,看他轻轻阖上屋门,看他久久伫立在门前不肯离开。
身上的冷意直抵心间,玉苏阿狠狠擦去眼角泪痕,换上惊讶的表情喊道:“陛下,您也来探望雪霁吗?”
齐长宁急转身,修长的手指抵在唇上,比出噤声姿势。
是怕吵到雪霁吗?
忍住心中酸涩,玉苏阿捂住嘴点点头,待齐长宁走来才放下手轻声道:“雪霁睡了么?那我就不进去了。”
齐长宁颌首夸奖她:“大居次体贴。”便自玉苏阿身边大步离开,再无多余言语。
明明之前军主已经对她情愫暗生,他们共舞、他们秋狝同归,却因一道自作聪明的假遗诏令两人离心离德。
“陛下,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您。”玉苏阿转身,小跑跟上齐长宁:“那晚先帝饮下毒酒,在魏夫人走后,我和雪霁……”她费力地跟随齐长宁脚步,边走边说,讲述齐桓临终时雪霁的反复试探。
“陛下,”玉苏阿有些气喘:“雪霁,雪霁对安王,特别关照,她还,念念,不忘□□之……”
玉苏阿期盼地看着齐长宁背影,希望他停下脚步,然而前方高挑挺拔的身影依然大步向前,丝毫不以她的话为意。
“陛下,虽然雪霁看上去柔弱温顺,但其实古怪执拗。”玉苏阿停下脚步,心中酸涩化作眼中濡湿,控制不住地大喊:“她劝我不要喜欢陛下,她说陛下有妻有妾有子,说嫁给陛下不好!”
齐长宁终于停下脚步。
是的,军主始终在意小骷髅,只会因为她的话驻足。可这又怎样?小骷髅出身卑微什么也不能给军主,耆善大居次能比魏氏嫡女给的更多!
“我们西戎最敬英雄,陛下一刀斩杀叛贼所向披靡,是玉苏阿心中最伟大的英雄。”玉苏阿倔强地昂起头,不肯让眼中濡湿掉落成泪:“我是耆善大居次,此番来齐是为缔盟,先帝与大单于皆愿效法先例,让耆善大居次嫁给大齐储君,永结同盟。”
“在西戎,大居次地位尊贵封户众多,每年的供奉极丰厚。”玉苏阿大声道:“待我嫁来,不但耆善会举西戎兵力襄助大齐挥兵南下,大居次辖下的供奉也会全部充作军费。有了耆善之兵和丰厚财力,陛下将如虎添翼,得偿所愿……”
玉苏阿再也说不下去——她自幼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是被全西戎捧着的“心上花”,男人为她如痴如狂,玉苏阿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把自己当作待价而沽的货物,卑微至尘埃里。
她无声地哭,哭得视野模糊,上气不接下气。
泪水朦胧中齐长宁的身影走到近前,修长手掌遮住玉苏阿流泪的眼睛。
玉苏阿的泪水更加汹涌,再也无法以崇高的接口遮掩真心:“我不是因为耆善要与大齐结盟才来的,我也不要用西戎大居次的身份卖自己……我自幼爱慕陛下,除了陛下我不会嫁给任何人……我在蜃景中看到过少年时的陛下,您穿红衣披黑袍腰勒金带,手里握着凶煞的面具,就像天上的太阳、诸神中最俊美的龙子……”
玉苏阿哭得稀里哗啦,泪水沾湿齐长宁的手掌,少女发自肺腑的表白,纵使铁石心肠也会感动。
齐长宁沉默片刻终于开口,声音中带着怜悯:“大居次赤诚热烈生性自由,与其被齐宫束缚不如驰骋于西戎草原。上一位耆善大居次嫁来大齐,结局如何,大居次亲眼所见,何必重蹈覆辙?先帝是先帝,朕是朕,大居次勿以结盟为意委屈自己。”
齐长宁明明近在咫尺,明明态度温和,说的话却像三九天气结成的寒冰,伤人至深。
“我不委屈!”玉苏阿的声音痛苦又倔强:“于我而言,没什么比陛下更重要!没有陛下,一切都没有意义!我和央珍姑奶奶不一样,我没有野心,只要嫁给陛下怎么都会幸福!”
齐长宁收回手掌,声音淡漠:“大居次的幸福,是大单于和大阏氏要操心的事情,朕无从置喙。”
他转身离开,任由玉苏阿的哭声越来越大,没有回头。
雪霁自昏沉中醒来,睁眼便看到乔渊眼有血丝,脸上露出紧张又期待的神情:“感觉怎么样?”
身体轻飘飘的,但那些痛苦不适已然消失不见。雪霁展颜一笑:“毒性已清。”撑起身微笑:“乔大哥,我好了呢……”话未说完,乔渊已将她紧紧箍在怀中:“太好了,太好了……”垂首在雪霁纤薄的肩头,将她越抱越紧,激动得再也说不出话。
白莽山重伤后,乔大哥也是这样。
雪霁眼有热意鼻尖微红,反抱住乔渊宽厚的肩背:“乔大哥,我没事了,真的没事了。”
“嗯。”乔渊低低应了一声,又抱了许久才松开怀抱,打量着雪霁皱起眉头:“又瘦了。”起身端来一碗肉糜,递到雪霁面前:“吃。”
雪霁乖乖张嘴,吃下一勺肉糜后道:“乔大哥,安王……”
乔渊又喂给雪霁一勺肉糜:“你吃,我说。”
雪霁慢慢吃着乔渊喂来的肉糜,听他讲述宫变前后。
“军主早已做了万全准备,齐恪已奉旨离开封地,率虎兕军入齐境弹压各地豪族。”乔渊道:“当初宁王府上上下下被齐都各家监视,只有我是生人,军主明面令我投奔虎兕军,实则令我出齐都摆脱监视后带人乔装返回挖掘地道,才有宫变那晚及时入宫。”
“你毒发晕倒后,军主拿到遗诏,与魏无相一番交谈,魏无相竟当众跪下高呼:‘臣恭迎圣上登基,大齐喜获明主,陛下雄才大略仁德广被,实为社稷之福,民心所向。臣虽才疏意拙,愿竭诚心效犬马之劳,辅佐圣上治国安民,伏愿圣上龙体安康,福泽绵长’。”乔渊对魏无相的高呼记忆犹新:“前倨后恭,不知军主对他说了什么。”
雪霁心想,烧掉魏无垢的名字果然无济于事,齐长宁何等厉害,一眼便看出其中端倪并以此要挟魏无相。
“以魏氏为首的世家虽臣服于军主,但面服心不服,屡生事端。”乔渊道:“军主登基后令魏夫人在家庙出家,追悼先帝为先帝祈福;安王事母至孝,陪伴在母亲身边专心礼佛研读佛法。将这两人扣在宫中,世家这才老实不少。”
智蛇性命无碍,却是以被扣位人质为代价。
雪霁咽下口中肉糜,轻轻道:“央珍夫人呢?”
“央珍,”乔渊道:“已殉葬。”
雪霁与齐兴治母子素有嫌隙,但遗诏是齐长宁自她手中取走的,央珍之死她也有份。
怔怔看着自己双手,雪霁听乔渊继续道:“……军主亲自审讯,只要央珍交出解药就放她一条生路,这疯妇却宁愿死也不肯说,逼得军主动用刑罚才从她嘴中问出解药着落。”
“军主按迹循踪,得到解药。”乔渊放下空碗:“给了央珍一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