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度晨昏》萌暖晨

71、第一、二封遗书

　　那个加密文件的密码是一个对于牧晨来说很寻常的数字，0709，也可以称为七月九日，是简单确认笔名为“阿捡”的那一天，是一位创作者诞生的日子。
　　是的，0709与任何人的生日无关，与他们的恋爱与婚姻无关，只与一个“阿捡”有关。
　　简单一共写了三封遗书，也可以说是三个不同阶段的她写出来的遗书。她是一个那么早就开始面对死亡恐惧并正视死亡的人，所以，她早早就开始准备关于自己这一生的注释。
　　简单的第一封遗书是在她十四岁那一年写的，那个时候她就不再把生与死放在对立面了。于是她写下：人之初生，如人之将死，可以愤怒，可以激烈，可以悲伤，可以平静，可以坦然，当然也可以开心。
　　那个时候简单的精神和身体在经历剧烈的变化，几乎随时都在经历着“旧的信念崩塌，新的信念建立”的过程。被庞大信息流裹挟着，也忍耐着剧烈的生长痛，她咬牙坚持，在悬崖边跳起了舞。
　　「旧的我拥有她想要的一切，而新的我一无所有，她觉得虚无，甚至难堪其扰。」
　　在不断地更新迭代中，简单似乎洞悉了一些世界运行的规律，也对自己的人生有了更多规划。
　　简单的第二封遗书是在她十七岁的时候写得，很意识流，似乎娓娓道来了一个故事，更似乎是想到什么便写了什么。大多的意象都没什么关联，或许连她自己也想不起那些文字到底是怎样写出来的。
　　「“祝我早逝，且无来世。”
　　——题记
　　这不是他第一次想死，但却是最后一次如此迫切。
　　他面无表情，麻木且无神，从头到脚透露着一股子丧气。
　　他有些无力，每一个动作都要花掉他很大力气，他也就懒了，连话也不愿意说，虽然本来也没什么表达欲。
　　看着新添的伤口，他熟练地擦掉渗出来的血，若无其事的藏好，他的头有些昏沉。
　　或许是放的血有点多了，他这么想。
　　从这里出去，走向那里，那里还有些人，他和他们并不熟。
　　踏入那里的第一步，他感觉有些困乏，没想太多，只是也没迈出第二步。
　　他倒下了，在短暂的安静之后，他听到了一些杂乱的声音，他那双模糊的眼里有一个红色的手表。
　　“嘀嗒嘀嗒。”
　　他的心跳好像比秒针都慢一些。
　　他想他是不是真的要死了？
　　他扯出一抹无人察觉的微笑。
　　这回，就真的死了吧……
　　他在医院醒来，意识模糊。
　　白色的墙壁让他感觉到有些不真实。
　　这算是天堂嘛？四处都是白色，好温暖啊。
　　他的听觉开始恢复。
　　“他还那么年轻，怎么会得绝症呢？”
　　这个声音，是伍，伍也来到天堂了嘛？不对，伍是不会死的。
　　他终于意识到是他还没有死，他有些失望。
　　原来，他还活着啊？为什么，他还活着啊？
　　“在死亡面前众生平等，预计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回去之后让他好好的，有需要的话可以帮您联系一下临终关怀。”
　　伍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悲痛，伍质问：“他真的就一点治疗价值都没有了嘛？”
　　“无论是对他所患的绝症还是对于一个有过多次自残行为的人来说，意义不大。”
　　医生的话却让他平和了许多，只剩下三个月也很不错，也许，他还可以好好告别。
　　“自残？”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监护人的？”医生语气里多了些嗔怪：“但凡是他能够碰到的地方几乎都有自残的痕迹，全身上下就没有一块好地方。”
　　他有些费力的抬起手，抬到眼前，握紧又松开，真的，还活着。他有点高兴，不是为了他还活着，而是因为只剩三个月的期限。
　　他试图调动身体，慢慢起身，他看见伍在低声啜泣，有点难过，无神地看向医生，有些探询，大体上看着是迷茫和无望。
　　“医生。”他开口说话，声音很轻。
　　伍停止了啜泣，看向他的神情中有些错愕，仿佛他开口说话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伍别过头去，擦着眼泪，有些不敢看他。
　　“我们聊聊？”他试探性的说出来，这是他第二回有些表达的欲望。
　　“好啊，单独聊？”医生看着他，神情里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只是答应了他的请求。
　　伍出去了，病房里只剩下他和医生。
　　“活到现在，很辛苦吧。”
　　他并不回答什么，只是听着，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所以你叫我是想和我说什么？”
　　“遗体捐赠。”
　　“这个要经过监护人的同意，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
　　医生看着他，他看着窗外，他的目光没有一个落点，来来回回地不知该看些什么。
　　“我有些好奇，是什么让你不想活下去。”医生的突然开口，让他也一怔。
　　他的目光转向医生，良久，他开口：“没什么让我想活下去。”
　　医生听了他的回答，有些僵住。
　　“无论如何，很高兴你的身体依然愿意为了你发出一些求助信号。”
　　他的视线又落回了自己的手上，有些无措。
　　“你剩下的日子虽然不长，但也不短，这三个月，就活着吧。”
　　“也好。”
　　他签遗体捐赠协议的时候，医生问他：“想好最后的这些日子要去干什么了嘛？”
　　“没。”他回答着，看着医生的眼睛。
　　“我对你真的有按耐不住的好奇心了。”
　　“探询一个人是要付出代价的。”他淡漠的说。
　　和以前有些怯懦的语气不同，他说这句话是显得格外冷漠，像是局外人一样。
　　医生有些讶异，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医生居然有些怅然若失。
　　他又回到了那里，和那里的人告别。
　　那是他在那里唯一一次发言。
　　“再见。”
　　仅仅是这两个字，他说的慎重而小心，说完后才抬起头看向了某个人。
　　其实，他说谎了，他是有点喜欢的，他还是有点让他想活下去的东西的，虽然有点可惜，但已经不重要了。
　　想着某个人的笑脸，他离开了那里，没有任何的挽留，也没有任何的怀念。
　　就让他最后一意孤行一回，走这一条和南风相顺的路，走向死亡。
　　这回，就真的没有意外地走向死亡了，真好。既不会被人批评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也不会被人议论着他的死亡，这样真好。
　　他莫名有些畅快，用蒙了一层灰的眼睛看着这色彩分明的世界。
　　不用害怕余生漫长了，不用想着他是谁这种问题了，也不用再考虑人生是否有意义这种伪命题了，真好！
　　他第一回发自内心的微笑，只是弯了弯唇，看起来依然有些勉强。
　　他也在告诉这世界他很好。
　　他踏上了旅程，没有归路，一步就是一步。
　　他不期待花开，不等待日落，不想念繁星，不在乎朝霞。
　　他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在那条曲折而离奇的小径上，没有原由地走着。
　　就像以前从这里走向那里，没有来由，又从那里走向这里，没有等候。
　　三个月的话，大概会有许多见闻的，会不会，有某个事或某个人让他想要留下？
　　他不知道，但他始终在走着。
　　他放弃了思考那些他从前怎么也想不明白的问题，只是凭着本能地走下去，他依然不知道要去哪，只是他依然在路上。
　　从他被断定为绝症以来，他再也没有过自残行为了，只是从前的伤越发地痛了起来，他的每一寸皮肤都像是被许多小虫啃咬，他的身体看起来每况愈下。
　　死了，走了，死了，不回来了……
　　他走得越来越慢，却活过了医生告诉他的三个月。
　　他想起一句话：当生命被判上死刑时，每多活的一秒都是和死神斗争来的，而从这一秒起，生命才刚刚开始。
　　他根本不想和死神抗衡，他有些暴躁，为什么？为什么？他还活着？
　　他开始不吃不喝，他的伤依然隐隐作痛。
　　他不知所谓地走，走过春天的一片落叶，走过夏天的一簇雪花，走过秋天的一只嫩芽，走过冬天的一缕热气。
　　他活下来了，活了很久，久到他想不起来死亡了，也想不起情感了。
　　在他离开的第三年，他走到了一条归路。
　　他走回了冬天的那簇雪花，走回了秋天的那片落叶，走回了夏天的那缕热气，走回了春天的那只嫩芽。
　　他走回去了，拾起了他弄丢的背包，留意着繁星、日落，欢喜于花开、朝霞。
　　他走回幽兰山谷，走回了那片明媚晨光，走回蜿蜒崎岖的小路，走回了四季与时间……
　　走回了那个他喜欢的少年，在他鼻息前一寸，亲吻他的灵魂。
　　走回了那个医生，又沉默的无言。
　　走回伍的身边，走回到他不是他的时候。
　　“欢迎回来，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