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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简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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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忌奶以后,几乎就不怎么生活在简丽身边了,所以简丽对简单可谓是不甚了解。
简单小的时候很怕简丽,每次见她都是躲在爷爷奶奶身后,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可是简单偏偏还怀揣着某种渴望,想要靠近简丽却又放弃。
“你就让着他点又能怎样?”
“你这样以后哪个人家敢要你?”
“你就不能帮我刷刷碗?”
“这事你攀扯你弟弟干什么?”
“为什么没考一百分?”
“你是干什么吃的?”
“什么都干不明白,就在那杵着等着挨骂。”
“人家怎么光拿你东西不拿别人的?”
“别把别人想那么坏。”
“人家干什么光欺负你?”
“你经管不住东西怨别人做什么?”
“我什么时候答应给你买新书包了?”
“这不还能用嘛?要新的干什么?咱家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你吃吧,我不吃,这东西可贵着呢。”
“你怎么不吃了?这死孩子,浪费粮食。”
“你怎么什么都想要,那收音机不也能放磁带嘛?”
“我供你吃供你穿,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你还气上了,气性咋这么大呢?”
“还锁门?有本事你一辈子不出来!”
简丽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当孩子的时候不是被这样对待的,她也没有意识到,这一句一句皆是刺向简单的利刃。
简丽几乎想不起来简单小时候是什么样的,也想不起来从前的自己是什么样的。
从两个孩子失去爸爸那年起,她好像也失去了自己。简丽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爱不爱那个男人,这许多事情到底是她被逼无奈还是因果报应。
在做人这件事上,简丽始终是迷失的。最开始,她是爸爸妈妈的女儿,是弟弟的姐姐,所以要跟着农忙,要帮忙干活;后来她是初中毕业后就辍学的学生,她说那时候大家都这样,她们都不觉得学习是一条出路;后来她成了某人的妻子,成为孩子的妈妈。她其实从来没有适应任何一种身份,也没有认可任何一份责任,因为她从来不是她自己,她从来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她只是一个被灌进许多宗族观念和较时代落后思想的罐子,她从来没有自己的想法,只是别人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别人说这个年纪的人该干什么事她就去干什么事。
简单在简丽身上看到最大的东西就空乏,因为她的话术和思想从来不是她自己,只是她原封不动地从别人身上照抄过来的。
简丽无疑是可悲的,而真正让母女两人都在这段关系中陷入痛苦的,是两个女性意识的悄然觉醒,也是一位女性见识到身为女性的另一种可能感到的无所适从。
这个家里总发生争吵,争吵的双方往往是母亲和女儿。她们都觉得是互相错了,后来才发现,她们都病了。
孩子们的爸爸走了,她却从每年固定的农忙中解放出来,一年到头要处理许多琐碎的事情。简丽还是关心那片土地,因为除了那份固定的赔偿金,地租才是他们一家花销的来源。
一个初中学历,几乎从懂事起就只懂得干农活的女人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适应县城的生活。她该去哪里找工作,又有什么样的工作能让她兼顾照顾孩子?于是始终踟蹰不前,于是在琐碎的事情中更加迷失,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感到那么疲累却还是什么也做不好?
简丽偶尔会梦到她上初中的日子,那时候数学还分为两本书,一本叫几何,另一本叫代数。她代数学得不错,她也觉得做代数部分的题很有意思。
简丽以为她如今这样是因为没好好学习,那也是她们那一代人的普遍认知,她们觉得自己没有过上好日子是因为读书还不够多。如果她们再多读几年书,上个大学,便不会是今日这般,只是当时没意识到学习的重要。而对于简丽来说,上学的那段日子确实是她这么多年来最甜的一段日子了,她也不觉得学习能有多苦,只是可惜,许多都已不可同日而语。
简丽觉得自己将大半辈子的时光都给了所谓“家庭”,她总觉得两个孩子上了大学之后,她总该是幸福的。可是她看着空荡荡的家里,忽然也沉默了。
因为孩子上学而认识的几个孩子同学的家长他们都有各自的生活,不再经常联系;以前的同学朋友更是天南海北,在各处奔波。她似乎终于感到些空虚,一天到晚地看手机,偶尔能约上两桌麻将。简丽的生活还是琐碎的,今天爷爷出点事,明天婆婆妈喊她帮忙做饭,后天又是地税政策变了,大后天是哪个朋友家孩子结婚了。简丽还是没能找到工作,也还是没能找到自己,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但许多问题都藏在琐碎的生活之后,让她意识不到,也无暇思考。
简单从不同情弱者,她只同情那些可悲的人,她们麻木,她们意识不到自己的处境,她们是帮凶,她们也是傀儡。但偏偏简单没有办法怨恨,一开始,她想让简丽醒醒,所以冲突激烈,她几乎把自己放在了一个救世主的位置上,她想要简丽开悟,想要她觉醒。可是改变一个人的固有观念是多么难的一件事?后来,她放弃了,因为她早已引火烧身,使得自己也几乎葬身火海。
于是,母女两个都变得自顾不暇,一个被生活的琐事困住,一个被汹涌的情绪淹没。
再然后,她们开始天各一方,也慢慢失去了联系。
简丽是在容易那里知道简单的死讯的,她当时在想什么呢?她以为会觉得自己悲惨,中年丧夫,晚年丧女,她以为会觉得悲痛,为自己女儿的死亡而悲痛。
但实际上,她几乎没有什么感觉,唯一就是有些恍惚,像是回到了简单八岁那年,她爸爸死的时候。
现在,明明不是冬天啊。
简单的父亲死在冬天,离那年的除夕夜没差几天,而从那以后,家里再没有过一个好年。而简单死在她农历生日的那一天,也没比她的父亲多活几年。
简丽沉默着,直到她得知简单连骨灰都没给她留下,她才流下眼泪。
“难道你就那么不待见我嘛?我辛辛苦苦养你长大,我到底有什么错?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你这样记恨我?”
简丽哭哭笑笑之后,好好收拾了那间简单从前待过的卧室。那间卧室的床上从前堆着许多杂物,本来一米八宽的大床只剩一绺勉强够人躺下的地方。简单大学放寒暑假回来的时候便也是那么睡得,她好像从来都知道,这个房子里没有她的位置。
简丽收拾完之后,再也没敢进那间卧室,仿佛简单就是死在那间卧室一般,那里早已没有了简单生活过的痕迹,可简丽越发觉得,有些死亡的阴影漫延到了她的身上。
简单死之前,她无法理解简单,简单死之后,她更无法理解简单。简丽只是偶尔觉得,早知道她出去是这样的结局,不如少和她吵几次架,让她也愿意留在这边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