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上》tenant

9、第 9 章

　　到了睡觉的时候，季驰舒舒爽爽地冲了个凉水澡出来，身上带着清冽的水汽和皂香，很凉快，让李恪言在这个燥热的季节忍不住想要贴上去，但被他生生克制住了。

　　在他爸没死之前，这个房子唯一的一个房间也是季驰睡的。这倒不是他爸照顾他的隐私，而是很多时候他爸回家晚了，累得闷头就睡，懒得走回房间，直接往沙发上一倒闭眼睡到天亮。

　　但季驰也没被娇养出和别人共挤一张床就睡不着的臭毛病，他提着不肯进房间的李恪言的后脖颈子，往草席上一丢，摇头的电风扇在这个这个不大的空间呼呼作响。夏日的夜晚也暑气难消，空气里的热意无孔不入地挤进每一个毛孔里，被大扇叶一吹，汗液蒸发带来丝丝凉意。

　　但李恪言还是觉得热，许是季驰天生体温偏低，让他觉得屋子里最凉快的还是季驰。

　　大哥在他身侧躺下，给他只留一个背影，生硬的语气从他身后传过来：“睡觉。”

　　李恪言借着窗外投射进来的月光看过去，只看见洁白的月光洒在大哥的发丝和脊背上。因为刚洗过澡，季驰的头发显得滑溜溜的，再被丝绸一般的月光一照，看上去就像流水一样。月光如同一把刻刀，把季驰锐利挺拔的肩膀和脊背很好地雕刻出来，更为他添了几分冷酷的意味。

　　他终究还是小孩，尽管睡了一下午但也很快就沉沉睡去。季驰背对着他，听到他的呼吸越拉越长，他在黑暗里睁着眼，月光透过窗户，映得窗前一片幽蓝。他没有丝毫睡意，立起的肩膀在黑暗里划出极锐利的弧度，仿佛要将这黑夜撕出一个豁口。他在心里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脑子里的两个小人吵得不可开交。

　　他算过现在手头有五万多，如果没有李恪言这个小崽子，那他完全交得起学费，大学未来四年他也可以边工边读，咬着牙也能把书读下去。但现在家里多了一张吃饭的嘴，这么小的小孩要把他养到有自理能力，怎么也得个三年五载，季驰觉得绰绰有余的五万块钱在这时候变得捉襟见肘起来。

　　但要他放弃上大学，这很困难。他发奋图强十多年，就盼着高考能考好，上个好大学，以后一飞冲天。他太渴望一份体面的工作、一个体面的生活了，他也想每天打领带穿西装、踩着油光锃亮的皮鞋，人模狗样地去钢筋混泥土的写字楼里上班。他可以进了公司大门，对着其中一个同事喊“Mary”或者“Alice”，而他也可以给自己取个像模像样的英文名，叫“Steve”或者“Mark”。困了就冲杯咖啡，不困也行，毕竟咖啡这种东西除了提神，还可以拿来装逼。在电脑前装模作样几个小时，在部门会议时偶尔地溜号走神，下了班就回到自己的出租房做个饭，好好犒劳自己一顿。

　　这是他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每当他冷眼看着自己那喝得烂醉的老爸、碰上难度极大的压轴题，他都是靠着这些想象撑过去的。康庄大道已经被他踏上，光明的未来朝他打开了门，他几乎就要看见门后光鲜体面的生活，现在命运却告诉他，你走错路了，这不是你的路。熠熠生辉的大门对他关上了，脚下长满鲜花洒落阳光的大路也在转眼之间变成了羊肠小道，崎岖、泥泞、一眼望不到尽头也没有光。

　　这太残忍了，无异于给了糖又收回，还要将糖狠狠踩在脚底下告诉你：“给错了，刚刚逗你玩的。”

　　季驰从不相信命运，他在满是泥沼的生活里好不容易挣出了一点曙光，他不想、实在不想把这微光还回去。此时此刻他想，如果真的有命运一说，那么掌管命运的神仙是不是格外喜欢逗弄他，拨拨手指头都能让他摔三个跟头。

　　疲惫和纠结像是盘旋在他心间的两头鹰，他睡不着，看着窗外的天光逐渐从浓烈的黑转变为鱼肚白，最后迎来黎明，明黄色的曙光穿过千里之外的地平线，跳跃在窗台上。枝头的鸟雀零星地叫着，高歌新的一天，到处都是金灿灿的一片、好像哪里都是希望，无论往哪走都是前程与未来。

　　他呼出第二口气，也是他不眠夜的最后一口气，想把身体里所有不好的东西都排出去。叹完这口气，像是决定了什么，季驰坐了起来，把李恪言拍醒嗓音沙哑地交代他：“醒了就去楼下买东西吃，零钱放桌上了。”

　　他本想让李恪言去小胖家吃早饭的，但他还没有适应过来大哥这个身份，昨天忘记交代了。他跟别人换了班，现在该去上班了。

　　李恪言不清醒，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季驰心照不宣地收留了，只听见季驰说要走，就猛地睁开眼，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来不及穿上拖鞋就追了出去，扯着嗓子高喊：“哥！”

　　季驰心情不好，没理会他这一声诈尸的叫喊，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他七拐八绕地走到台球厅，现在是早上七点多，除了玩个通宵的，根本不会有人来打台球。但是他之所以还要这么早来上班，是因为达哥除了明面上台球厅的生意，暗地里还有些见不得人的“产业”。

　　他拾阶而上，迎面碰上了从玻璃门后走出来的达哥。他不知道达哥具体叫什么名字，也没兴趣关心。但他知道男人比他大十五岁，按辈分来说他理应叫一声达叔。但达哥从不让他们叫这个称呼，说他和大家都是兄弟，只是虚长几岁不用叫叔，他也想体会体会年轻人的感觉。

　　岁月并没有在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身上留下什么痕迹，许是他经常笑眼咪咪的原因，达哥眼角的皱纹比其他地方明显很多。他并不好看，但头发理得很干净，鬓角每次都修得整整齐齐，眉毛也会顺带一起修了，很规整。他手腕处带着沉香手串和腕表，尽管不差钱，但他穿的也是几十块钱的衬衫，只不过不会把衣角扎进去，纽扣总是留两颗不扣。

　　总之从外表上看，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把他和穷凶极恶这四个字挂上钩，也没办法窥探到他的残忍手腕和灰色产业。

　　达哥捧着一个保温杯，袅袅热烟蒸腾出来，看见季驰他轻笑一声：“辉仔说你今天早上来上班，我还纳闷呢怎么上早班了？正好，拜托你办件事。”

　　辉仔是他手底下的一个马仔，因为擅长溜须拍马但也愚忠得过分，还挺受达哥信任。

　　他伸出指甲修得极干净的右手，向季驰挥了挥，把他带到角落。今天是工作日，早上没有多少人在台球厅。褐色的窗帘将天光全部遮挡在外，屋内灰蒙蒙的，只有几束光线射进来，空气里的浮尘无处遁形，飘浮在空中。

　　达哥扭上保温杯，声音低低切切的：“这周五隔壁市有个拳击赛，你帮我送点东西过去，我得给兄弟捧捧场。”

　　他适当地停顿在这里没再继续说，等着季驰主动开口询问。季驰也明白他的心思，“得坐火车。”

　　不痛不痒的问题，照理说季驰应该问送什么东西，但这不是他一个手下该问的事情。

　　“不，不坐火车。那东西会被查出来，你坐汽车去，达哥找人送你。”

　　季驰瞬间就明白了，会被扣留而且用在黑拳场的东西，只能是兴/奋/剂。

　　这就是达哥的灰色产业之一，倒卖兴/奋/剂。季驰须臾间就产生了抵触的情绪，他虽然嗜钱如命，但也不想沾上这种生意。运气不好被查出来了，接下来的几年都得在牢里过活，自己赚的钱则会放在家里发霉腐烂。运气更差一点闹出人命来，下半辈子都得搭进去，玩命赚钱却没命享受，他不想干这么蠢的事。

　　季驰扯扯嘴角，开玩笑似的说：“达哥这么重要的活都给我干，辉仔和其他兄弟见到了得眼红了。”

　　达哥放声大笑：“哈哈他们几个都不如你聪明，我信任你！你这个做下来了，他们几个只会更服你。”

　　季驰不死心地还想再拉扯拉扯：“就给我一个人独吞？我没什么经验哥，找个人带带我也行。”

　　达哥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笑着说：“放心放心，给你配了两个老手...哎不过，你是老大，不会的问问他们，但他们还是得听你差遣！高兴吧，在外也是做老大。”

　　他已经拒绝两轮，再拒绝就不识好歹了，只好笑着应承下。

　　季驰看达哥已经要转身走了，他又若有所思地回过身说：“我听辉仔说，你昨天是和别人换班了？怎么了，家里有事？”

　　这是句两人心知肚明的废话，季驰家里怎么可能有事，他爸死了家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轻笑摇摇头，“不是，兄弟有点事我去帮个忙。”

　　达哥又把保温杯扭开，对着杯口吹了吹冒出来的热气，被热气熏得眯起了眼睛，微含笑意地说；“嗯，有什么困难就和我说，你是我兄弟。”

　　等达哥走了，季驰又在台球桌上坐了一会，手中把玩着杆子，时不时在地面上敲出咚咚咚的沉闷响声。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见到了时间，脚点地下了桌子。临走前手夹着台球杆，对着桌上摆好的台球，左手食指和大拇指并起，右手握杆，找好了角度侧身压腰，俯身下去用力一推母球，啪的一声台球被撞散开来，红3球入洞。

　　他把台球杆搁下，对站在门口扫地的服务生说：“帮我收拾一下。”

　　下了楼从后门出去，大概八九个人站在门口等他，几个人手中还夹着燃了一半的烟，烟灰簌簌落在水泥地面上，已经聚成一座小山。

　　见季驰出来，几个人猛吸了一口把烟按死在地面上，站起来迎上去，其中一个掏出烟盒递了一支烟过去，季驰顺手接过咬在嘴里没有点燃。

　　前几天隔了两条街的游戏厅新进了一批机子，可以打市面上最时兴的格斗游戏，因此达哥的游戏厅被分走不少流量。那家老板自以为是，说要把这个地方都开满他家的游戏厅，好一家独大。

　　达哥虽然现在不靠游戏厅赚钱了，但也不愿意有这么个耗子在眼前蹦跶。他虽没说什么，辉仔就耳聪目明地领会到他的意思，准备叫几个人去给那个老板一点教训。

　　季驰作为达哥手下的一把手，本可以不跑这个场子，让底下的喽啰们去就行。但达哥为了让他更快地在这片地方打出名号，让所有人都知道达哥的左膀右臂名字叫季驰，点名了要让他去。

　　“阿驰，来了。”刚刚给季驰递烟的人紧了紧裤腰带，季驰其实是不愿这群人叫自己阿驰的，但也没办法，不叫阿驰就是叫驰哥，他也没得选。

　　季驰把烟咬出一圈牙印，带着人朝那个游戏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