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之一炬》葛野

95、第 95 章

　　艾涯用放在一边的纸巾擦掉了自己肚皮上的耦合剂，换好衣服走出来时，看见坐在电脑后的医生对她露出了一个微笑。
　　“戴伦家主，您和您的孩子都很健康。”医生说。
　　“他没什么大毛病吧？”艾涯坐在了旁边的沙发上，问道。
　　“没问题的，托您的福，他奇迹般地很健康。”医生上下浏览了一遍检查结果，确定无误之后，再次给出了一个肯定的回答。
　　“在医学上，现在四十岁以上的女性怀孕，就可以被看做高龄孕妇了——以前是三十五岁，后来人们普遍晚婚晚育，四十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在这个年龄以上的女性怀孕，基本上都会更加辛苦一些，出现并发症的概率也更高，像是妊娠糖尿病、妊娠高血压这样的问题都很常见，但是您的身体完全没有出现这样的情况，孩子也在正常地生长着。”
　　艾涯听完之后点了点头，她觉得这理所当然，并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
　　“我有什么要注意的吗？”艾涯问。
　　“您就保持心情愉快，正常生活就可以了，有什么问题，您及时来这边，我们都会给您解决的。”医生愉快地说。
　　艾涯略一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便要起身告辞。
　　她今天唯一要办的事就是做产检，现在已经做完了，时间却还早，她本应该去五楼看看还在昏迷之中的劳伦斯，过问一下新药的研究进展，但是她不想去，现在只想早早回家。
　　也不知道温特沃斯怎么样了？艾涯心里想。
　　医生将艾涯送到了办公室的门口。
　　这中间过了两次人脸识别、一次指纹识别和一次声纹识别的保密检测手段，艾涯才重新站在了属于公共区域的走廊上。
　　“艾涯。”
　　她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叫喊，抬起头一看，发现伦科正站在她的面前。
　　“伦科，你现在不应该在开例会？”艾涯的表情没变，镇定自若。
　　“今天的例会取消了——我将汇报的频率改成了每周两次，分别是星期二和星期五，林客原来一周要开三次会，我真是不知道他的屁股是怎么不长痔疮的。”伦科的表情充满了无语的不屑。
　　他说完之后，看了看艾涯身后的办公室，问：“你怎么在这？”
　　“来体检。”艾涯说了一半的实话。
　　“你一个月体检一次？”伦科想起了圣诞节当天，艾涯和温特沃斯一起出门体检的事情。
　　现在不过是一月底，距离圣诞节只过去了一个月，艾涯为什么又要体检？
　　“是的。”艾涯答。
　　“你的身体出什么问题了吗？”伦科随口问道。
　　“没有，我的身体非常健康。”艾涯说。
　　伦科的眼睛里闪过怀疑的光，可最后，他只是笑笑，不再追问了。
　　“你不问了？”艾涯问。
　　“不问了。”
　　“真是神奇。”
　　“有什么神奇？难道我应该对你表现得特别关心？现在应该泪眼婆娑，握住你的双手，询问你是不是害了什么不治之症，然后再表现一下我们的母子情深，就像林客对你的嘘寒问暖时一样？”
　　艾涯听完这一番话，并不觉得恼火，她仍然觉得十分神奇。
　　“我本来以为，你愿意为了劳伦斯留下来，就证明你承认了，家人对你的重要性，所以刚刚你明明没有相信我体检的说辞，知道我有事瞒着你，可你竟然还能够对我表现出漠不关心的姿态，这让我感觉你并没有变，还是那个可以随时可以离开家的伦科。”
　　艾涯双手抱胸，得意地看着伦科，偏偏她的语气里有说不出的惆怅。
　　伦科挑了挑眉，看见了走廊尽头往来的人，示意艾涯去休息室坐一坐。
　　两个人在并排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面前是一扇巨大的玻璃窗，能看到医院门口，车水马龙的公路。
　　“听起来，你有些失望？”伦科看着窗外的风景，今天是个阴天，“因为我再次辜负了你的期待，没有成为和我父亲一样自由自在的艺术家？”
　　艾涯端起了放在旁边的一杯水，想了想，问：“想听实话吗？”
　　“嗯？”伦科的喉咙里发出了一点疑问的声音，他也端起了水杯，喝了一点水。
　　“圣诞夜的那天晚上，你问我，我为什么会同意你离家出走，劳伦斯偷了家族印章那天晚上，在书房，你对我说，我对你怀有着不合时宜的期待，我希望你成为第二个霍普，其实不是，或者说，不完全是。”
　　“嗯……”伦科嘴里发出了一声沉吟，他似乎兴致缺缺。
　　“听起来，你对这个问题已经不感兴趣了。”
　　艾涯看着马路上的车，它们飞驰而过，留下残影，就连太阳照在车上反射出来的光线，从这个视角看过去，也仅仅只能维持短暂的一秒。
　　“可以这么说吧，这个困扰了我一段时间的问题，它的答案，对现在的我来说，已经是可有可无的了。”伦科说。
　　“或许，我可以知道原因吗？”
　　“你最近的脾气不错，连问话都会在前面加上‘或许’了——当然不可以了，艾涯，我并不想把原因告诉你。一旦我告诉你，书房里的那场闹剧又会再次重演，我在逻辑上或许更高于你，但是你未必找不出可以拿捏我的某种感情，所以我们最好还是保持距离，各自变成一座孤岛吧。”
　　“不一定，我这次未必会再对你有什么强求了，”艾涯笑了笑，“但是既然你不想说，那就不说了，没有所谓。只是关于我对你的期待，你虽然已经不想知道答案了，但是我还是想说，你听我说完就行了。”
　　伦科笑了一声，说：“洗耳恭听。”
　　“我刚刚说，我对你的期待，并不完全是想让你成为第二个霍普，从圣诞夜之后，我一直在断断续续地想，我对你抱有什么期待？我难道真的想在你的身上，看到我去世丈夫的身影吗？我真的希望你像你的父亲，像一个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擦亮幻想的蜡烛然后冻死街头吗？”
　　“谈不上，我对此并没有如此强的执念，与其说‘我真的希望你成为什么样的人’，倒不如说‘我非常喜欢掌控别人的人生，不管你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听起来很绕口，是不是？”
　　伦科笑了一声，他的笑声里，语气十分轻佻，像是一个玩世不恭的孩子。
　　艾涯的这段话，和他的人格与自尊息息相关，她这样说，就代表了伦科三十多年的生命，都是活在来自母亲的期待中的。
　　他小的时候学艺术，在艾涯的期待之中；他长大后离家出走，也在艾涯的期待之中；他选择放弃流浪，回归家庭，还是在艾涯的期待之中。
　　似乎不管怎么样，伦科这个人，从来都没有逃脱艾涯的包围圈。
　　她用金钱、爱和控制欲，搭建了一个密不透风的温暖家庭，寒风进不来，野兽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
　　所有人都在戴伦山庄的别墅里，在门口大理石雕像的看守中，从茁壮成长的青年人，变成了一堆又一堆的白骨。
　　“说到底，你还是最爱你自己。”伦科说得漫不经心极了。
　　你还是最爱你自己。
　　艾涯听到这里，心中一动，这一回，她是真心实意地想起了霍普。
　　时隔三十年，霍普的面容再一次在艾涯的脑海中变得清晰，他们仍然并肩趴在艾涯房间里的床上，进行长谈。
　　霍普也曾经对艾涯说，“我最喜欢我自己”。
　　是吗？伦科说得是对的吗？
　　到最后，与霍普殊途同归的人，还是艾涯，就是艾涯，没有第二个人啦。
　　她将对霍普的幻想与思念，寄托在了伦科的身上，寄托在了温特沃斯的身上，到头来，她爱着的还是自己，她爱着自己脑海中的“思念”、“幻觉”与“寄托”。
　　她只是给自己的情感，找到了一些人，充作盛放自己过剩美梦的容器罢了！
　　可霍普早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那劳伦斯也是如此吗？半个世纪以来，她爱着的是劳伦斯，还是她自己呢？
　　难不成她所有的爱都是在顾影自怜，她从未真心实意地爱上过什么人吗？她爱过霍普吗？
　　艾涯大笑起来，将脑海中的千头万绪一把抓在手心里，说：“你说得对，伦科，的确如此，的确如此。”
　　伦科摆了摆手，从裤兜里拿出了一封信，递到了艾涯的面前，说：“从托斯卡纳寄过来的。”
　　艾涯停止了笑意，她接了过去，看到了原封不动的火漆印，上面的字迹属于林客。
　　“你居然没拆开看？”艾涯促狭地看着伦科。
　　“不管林客要说什么，我已经不感兴趣了，”伦科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太阳从云层之中漏出了一角，正不偏不倚地照在了他的身上，“医学研究部的人和我说，劳伦斯的情况没有再恶化，但是也没有再好转，他们正在加紧研究。母亲，一切都是未知数啊，生命从来无知。”
　　他发出了莎士比亚戏剧一般的感叹。
　　艾涯不置可否，她用裁纸刀打开了信封时，伦科也关上了门，离开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