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三块碑 ...
-
卢椋家的石雕厂比起国内数一数二的厂子,只能算末流。
父母去世后,为了维持厂子运转,她不得不到处拉生意。
厂子里的员工多数比她岁数大,都像是老爸老妈传给她的。
这样模式的厂子和正儿八经的公司不一样,总会操心卢椋的成家问题。
不过卢椋上学的时候就出柜了,出得惊天动地。
她妈拿着切割机追了她几百米,全靠老爸跪在地上抱着老婆的大腿才停下来。
切割机惯性往前滚动,至今厂子大门的守护石狮还有一道卢椋的柜门印记。
从此无论是家里的亲戚还是父母的朋友,爷爷奶奶的朋友,都知道卢家那小孩喜欢女人。
其乐融融的场合,忽然来一句椋啊你有没有喜欢的女人,她妈还会抄起桌上的酒瓶当作切割机想打断她的腿。
换一句大学有没有谈恋爱,卢椋也说没有谈。
总有亲戚嘴碎,追问为什么不谈,不是确定喜欢……了吗?
卢椋形貌结合了父母的优势,就像石雕厂棚与棚之间的紫花地丁,如同开了花的铁钉。
一看就固执,不仅油盐不进,铁水也无法撼动她。
也不知道谁能让她开出星星一样的小花。
她从小到大都这样,小事自己全部决定,大事看情况。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卢椋还是留在了家乡。
脾气暴躁的亲妈不用切割机搅碎她的腿,卢椋也无法展翅高飞,她就是要和石雕厂一起终老的。
确定喜欢女人是卢椋大学才意识到的事,可惜确认了也没有谈的想法。
这点她和二胡仙人不谋而合,偶尔崔蔓回扬草干活,聚在一起也发一发这方面的牢骚。
此刻卢椋不想草率确诊自己一见钟情。
太肤浅了。
不符合她对感情不切实际的追求。
破皮卡的方向盘皮具都破皮,碎片扎着卢椋的掌心也毫无威慑力,她问:“你想住哪种类型的酒店?”
余光里的孙捡恩只是戴着耳机,沉默地望着挡风玻璃前面的陌生风景。
卢椋以为她没听见,正准备提高音量再说一次,孙捡恩说:“最贵的。”
她从没有电梯的火车站得出这个南方小镇的贫瘠,问:“是没有连锁酒店吗?”
卢椋:“那还是有的。”
她也觉得以孙捡恩的外形,就适合昂贵的一切。
破皮卡轰隆地开向扬草年初新开的连锁酒店,门头和孙捡恩在外头比赛住的毫无区别。
卢椋先下车,撑着伞敲副驾驶座窗玻璃,示意孙捡恩从里边打开。
孙捡恩打开后,她先送人再送行李。
非旺季的小地方酒店有很多空房,前台还给孙捡恩升了房型,看卢椋又过来了,问:“二位一起入住的话都要身份证。”
卢椋:“不一起。”
孙捡恩看她一副急于撇清的模样,进电梯的时候问:“卢师傅,你结婚了吗?”
“我?”
这是卢椋接待过年纪最小的客户,刚才卢椋扫了一眼孙捡恩的身份证。
二十岁,大学生的年纪。
之前的客户年纪再小也没有小成这样的,完全是外卖神券膨胀的最大值。
这声卢师傅也很陌生,不过这行都这么喊,卢椋微微吐出一口气,“我看上去岁数很大吗?”
火车站接人的时候孙捡恩没有注意,这时候才发现卢椋个头居然比她还高。
孙捡恩想:安璐还说这边的人高个子很少呢。
她看人的时候毫不掩饰,天生冷淡的脸因为赶路一天洒满疲倦,灯下依然有几分书卷摊开的美人图的漂亮。
孙捡恩的发丝还有几分湿,长睫垂下,“随口问的。”
酒店是今年新开的,设施都不错。
比起孙捡恩诡异的自在,卢椋简直坐立难安。
老实说她没有任何开房的经验,虽然看上去做什么都很有经验,这方面是零。
和从前的客户更没有任何苟且。
这次算什么,奇怪的应该不是我吧?
卢椋看向摊开就蹦出无数东西的行李箱,复盘了对方下火车站后的言行,忍不住问:“孙小姐,你不会没听我发给你的语音吧?”
她那么长条一个人,坐在房间矮小的换鞋凳上,比起看门的狮子,更像一头豹子。
孙捡恩简直毫无初次见面的生疏,一点也不见外地换下外套。
从北到南来的人外套里面就是贴身的打底毛衣,勾勒出她极细的腰身。
原本随意扎着的长发发圈因为动作掉在地上,长发宛如黑色的瀑布,卢椋移开眼,心想崔蔓是介绍客户吗?
她有没有搞错?
孙捡恩背对着人,她心里不好意思,说话和外表一样淡淡,“我转的文字。”
卢椋:“你以为我是男的?”
孙捡恩:“对不起。”
这到底有什么好道歉的?
卢椋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吐出一口不知道哪里的闷气,“你的行为完全没有考虑安全。”
“不过我也有错,我应该提前和你通话确认的,抱歉我今天太……”
这个客单来得匆忙,按理说是朋友介绍,卢椋应该给更高规格的待遇。
只是这个月到了月底,要出的单和月初列的进度还没有完成,卢椋还是以手上的项目为主。
从前的富婆客户全是经验丰富的老板,做生意老奸巨猾。
头一次来一张白纸的,卢椋做好的准备就像空气棉花拳,毫无发挥的余地。
“你为什么要道歉?”
孙捡恩的五官长得很精致,不详的生父似乎也给了她一双很有特点的眼睛。
单眼皮留白过多,不在舞蹈状态眼神宛如死鱼。
很难想象她十六岁就以这样的精神面貌拿下过桃花杯的第一名。
她套上一件海马毛的紫色开衫,随手把里面的长发拨到后背。
室内的拖鞋还没拆开,她穿着一路南下的德训鞋,软底无声,走向坐在换鞋凳上的墓碑师傅。
“我没想那么多。”
换鞋凳能坐下两个人,孙捡恩没想和卢椋坐在一起,她就这么低头看着筒灯下抬眼的陌生人。
“你年轻得超乎想象,我以为朋友介绍的墓碑师傅应该是……”
她似乎在脑内算了算,“你父母的年纪。”
孙捡恩坐了一天的车,香水似乎是熏在衣服上的,换上这件更显白的紫色开衫更馥郁了。
她长得如水如墨,香水却很有攻击性。
卢椋忍不住想:我上学那会有喷这么浓烈的香水吗?
不过她现在也用不上,反正被石头腌入味,干到老死了火化,肺里也全是白灰。
“理论上是,”卢椋起身也慢吞吞的,弯腰到站直的时候与孙捡恩对视,“你的单子太着急了。”
“我比你大,你又是我朋友介绍的客户,是我照顾不周。”
她头发好像疏于打理,前短后长,发尾像是狗尾巴。
素着的脸五官就比同性深邃,孙捡恩没由来地想,她要是上舞台,都不用打太重的阴影。
“还换裤子吗?捡恩……”
卢椋换下的夹克也是好几年前的旧款。
翻领是棕毛,皮衣油亮,工装裤不太干净,腿侧的口袋都开裂了,走路会摇晃。
这是一个不体面的初见,符合孙捡恩想象的墓碑师傅。
卢椋想了想,摒弃了职业习惯的称呼,改口道:“妹妹。”
孙捡恩的家庭结构复杂,外人以为孙捡恩是李栖人和丈夫的亲女儿,实际上她是带着孩子和对方结婚的。
亲戚里走得近的堂姐早就结婚,这次李栖人去世,她也帮着孙捡恩处理了后事。
或许家里的父母感情都是淡淡的,这句妹妹对她来说也很普通,就像学校门口卖灌饼的阿姨说的小妹。
“我裤子没湿。”孙捡恩说。
卢椋被噎了一下,她对上孙捡恩纯净的双眼,发现这人实在太矛盾了。
不知道是热情还是冷淡,不知道是经验丰富还是真的懵懂。
客户而已。
卢椋说:“那你吃饭了吗?点外卖还是我带你去外边吃?”
孙捡恩:“我不饿。”
地上的行李箱摊开很多母亲的遗物,卢椋不知道孙捡恩还带了骨灰。
她哦了一声,“那你今晚是先休息还是和我聊聊你定制墓碑的款式?”
石雕师傅包括墓碑师傅,卢椋并没有为瞬间的心动恍神,她定义为自己太久没见过漂亮的陌生女孩了。
天天和石头相处,她好像都变成了石头人。
从换鞋凳上站起来的女人影子也在室内铺开,她们四目相对,同时撇头。
孙捡恩把自己垂落的头发别到耳后,似乎才意识到饭点过了,“那你先吃饭。”
这是第三个选项吗?
卢椋哭笑不得,“那我点了外卖在这里和你说?”
她在室内踱步,手机在手上转圈,“这多尴尬啊,你也吃点吧。”
气氛似乎没那么尴尬了,卢椋问:“你这个年纪,应该还在上学,为什么要在这里住两个月。”
“这么早放寒假了?”
这不是和普通客户的交谈,但对生意人来说,拉家常也是常有的事。
卢椋从没有在生意场上提过自己的性向,被年长者控制的酒桌洽谈她习惯做个不太好说话的初生牛犊。
老奸巨猾也需要时间滚动,现在不太适用。
孙捡恩似乎很擅长把别人当空气。
她没有整理行李箱的意思,掉出来的奖杯滚到卢椋的脚边,迅速被女孩拿走。
上面似乎写着孙……不是捡恩。
卢椋又问:“你想要做横碑还是竖碑?”
她手机上也有相关的资料,女人拉开落地窗前的椅子,没打算在这里点外卖,“你可以看……”
蹲在地上的女孩子说:“我想做能装下三个人的墓,最豪华的,像个家的那种。”
卢椋点着相册的手指一顿,“什么?三个人?”
"你不说你给妈妈刻碑吗?"
孙捡恩嗯了一声,“我有两个妈妈。”
卢椋一时语塞,孙捡恩又说——
“剩下那个位置是留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