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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寻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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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远去的声音随着轻轻关门的声音终止在空荡的客厅里,江屿全身像是散架了似的,往柔软的被子里缩了缩。
枕头也十分柔软,半张脸埋进去,能嗅到极熟悉的桂花香味。
“味道没变……”江屿嘟囔一句,往上拱了拱被子。大概这些天一直失眠,又刚做完剧烈运动,他现在有种身体累到极致、但浑身经络都得到了舒展的畅快,再有这熟悉的淡淡香味加持,他很快就进入了睡眠状态。
桂花香原本是江屿最喜欢的,在江屿的记忆中,祝唐从来不喷香水。
长久以来,江屿始终用同一个牌子,同一种香型。他跟祝唐在一起没多长时间,两人就在校外租了房子,过上了没羞没躁的同居生活。于是祝唐身上也似乎长长久久地粘上了桂花香。
但或许连祝唐自己都不知道,江屿对桂花香味开始有深刻记忆,其实是因为祝唐。
那时江屿上小学五年级,跟着父母去祝家村给一位表姨奶奶贺七十大寿。
江屿一直在城里长大,从没去过农村,因此刚到祝家村,他便对周围的环境起了强烈的好奇。他爸刚给他买了一台相机,正是新鲜的时候,恨不得连路边一朵野花都要拍下来。
表姨奶奶家也有同龄的小孩,几个男孩子没过多久就玩到了一起,见他拿着相机什么都拍,什么都感到新奇的样子,便带着江屿到处玩。
刚去湖边玩的时候,远远看见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蹲在那,用石子在一块平展的大石头上写写画画。
江屿指着他问同伴:“那是谁啊?”
同伴说:“不用理他,我们玩我们的。”
江屿径直朝他走过去,同伴好心阻拦:“你别跟他玩,他可金贵着呢,要是磕了碰了,他爸得找上门骂死你。”
江屿不以为然。
小孩穿着凉拖鞋,衣服半新不旧,但很干净。一头天生微卷的头发被湖风吹得有些乱,但看着还算清爽利落。
江屿指着青石头上的画问:“你手里的小石子好神奇啊,为什么能画出这么多种颜色?”
那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对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又低下头去继续画。
小脸被晒得有些黑,但那双眼睛却极其好看,盯着人的时候,像极了江屿邻居家刚满月的小狗狗的眼睛。乌黑、漂亮、可爱。
江屿一下就被这双眼睛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同伴喊了他好几声他都没理。见小孩望向自己,江屿冲他露出一个友善的笑,“你在画什么?”
小孩一边画一边头也不抬,“我妈和我妹。”
江屿低着头认真辨别,虽然石子画出来的线条很粗糙,青石块上能作画的面积也很有限,但这小孩却画得很传神。
梳着低马尾的母亲坐在树下,抱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在膝盖上,母亲微微笑着低头看向自己的孩子,小女孩吸吮着手指看向远方。
江屿惊奇地“啊”了一声,“你画得真好,快叫她们来看呀,她们看了肯定特别高兴。”
小孩说:“她们早就死了。”
江屿长到十岁,还没怎么听过‘死’这个字,现在陡然从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孩口中听到,顿时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啊……这个……”江屿吞吞吐吐说:“那你……”
小孩没理他,表情也淡淡的,看不出多难过的样子。
同伴远远地喊他:“江屿,走啦,我们去那边玩。”
江屿直起身,问小孩:“你家住哪儿?”
小孩拿石子的手往前一指,江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远处果然有一排房屋。
“那你在家等我,我到时候去找你。”江屿举起相机,对着石板上的画随手一拍。
同伴催得急,江屿没再多说什么,转身跑向他们。
跟人汇合后,江屿回头远远朝身后望去,那小孩小小一团蹲在那,伸长了脖子朝江屿他们看过来。
江屿跟同伴从湖边玩到后村,又从后村跑到山里,几个人被家里大人喊回家时,早就玩累了。
紧接着就是晚上的酒席,江屿坐在父母旁边,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亲戚们的夸奖,吃得怡然自得。
等这一天过完,躺在床上的时候,江屿才忽然记起来,中午跟湖边那小孩约好了。
不顾大人劝阻,江屿从书包里掏出画本和水彩笔,拿着手电匆匆忙忙往那小孩家的方向跑。
好在乡村的小路并不复杂,村里房屋离得也近,江屿跑到那户人家的时候,门口的狗突然朝他狂吠,江屿顿在原地不敢动了,一时走也不是,进也不是。
就在他为难之际,屋里的灯亮了,紧接大门“嘎吱”一声打开,小孩对狗呵斥了一声,拿着手电出来。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小孩撇着嘴说。
“哎呀你别这样,我这不是来了嘛。”江屿心虚地摸摸鼻子。他从小被父母娇养,有时候明明自己犯了错,却不大肯服输,非得要挑挑对方的理。于是昂着头老气横秋地‘教训’人:“别整天垮着一张脸,一点也不讨人喜欢。”
“我本来就不讨人喜欢。”小孩说:“你第一天来,你家大人还不知道我家情况,等知道了,他们也不会让你跟我说话。”
江屿看着垂头丧气的人想了想,说:“你看课外书吗?”
小孩摇头。
江屿双手抓着篱笆,轻轻跺着脚赶脚踝上的蚊子,老神在在得看着人,“书里那些角色都是作者虚构出来的。你可以把自己当成书中那种讨人喜欢的角色,然后假装你就是他。”
小孩懵懂地看着他。
江屿见他不明白,有些着急地挥了挥手:“我也是听我爸跟他一个学生说的,哎呀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解释……反正就是假装……假装你懂吧?过家家,你总知道吧。你就当每天都是过家家,假装做一个让人喜欢的小孩子,嘴巴甜一点,多笑一点,懂事一点。大人喜欢什么样的小孩,你就做个什么样的小孩,小孩子喜欢什么玩伴,你就假装做一个这样的玩伴,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你就假装你就是那样的人。”
隔着篱笆,两个人站在不同的两边,相互望着对方。
江屿根本没管他听懂与否,这几句话只是他随口一提,其实不过是一种笨拙的安慰。
“你过来一点,我有东西给你。”江屿从衣兜里掏出对折的画本和一小盒水彩笔,把东西从篱笆缝里塞进去,“送你的,好好画啊,将来说不定能当个大画家!”
小孩表情有些愣,站在原地不知道要做什么,仿佛这辈子都没接受过别人的馈赠似的。
“朋友和亲戚送你东西你就大大方方拿着。”江屿说,“道个谢就完事了。”
怕自己的话没有说服力,江屿补充说:“我爸妈都是这么跟我说的。”
小孩这才把东西接过去。
江屿站在原地等了一会,见对方不动,便笑起来,“你得说谢谢啊,要笑着说谢谢。”
小孩依旧不动,两只乌亮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江屿。
江屿也不是真的要他道谢,这句话更多的是逗他玩。
乡村的夜晚十分安静,夜空中一轮明亮的圆月,几乎能照亮那条回去的黄土路。
江屿大概是从没遇见过这么沉闷的人,忍不住好奇。一旦好奇就想逗人家玩,现在甚至有点舍不得回去了。
他仰头看着天上的圆月,吸了吸鼻子:“好香啊。”
小孩一直望着他,闻言才像是忽然回过神来,指向篱笆角落里的大树,“是桂花树开花了。”
“桂花?”江屿整张脸顿时亮起来,“我妈最喜欢种花,她一直想种棵桂花树!”
很快他又失落下去:“我也喜欢桂花,但她说家里露台太小,不好种,只能等以后搬到新别墅,有了小院子再种。”
他朝那棵桂花树望过去,有些羡慕的样子:“真好啊,你家居然有这么大一棵桂花树。”
小孩似乎不理解这种最普通最不起眼的东西为什么会让眼前这个人流露出艳羡,但很快,他就把手里的东西珍重地放在窗台上,跑到树底下踮起脚,折断了一大根树枝。
“诶诶!你别乱摘花呀,这是不文明的!”江屿差点跳起来,“别摘了别摘了……”
小孩自顾自折了好几根大树枝,一边走回来一边把大树枝上的分叉分成许多根小枝条,等走到江屿跟前的时候,他抱了满满当当一怀抱的挂花。
江屿颇为无语地看着他。
小孩别别扭扭地打开了木栅栏的门,将怀里的花送出去。
江屿其实没那么想要,刚洗完澡,怕树枝弄脏衣服,顿时有些无奈:“哎呀你……”
“行吧行吧。”江屿说:“一会我妈要是批评我,我就说这是你摘的。”
小孩点点头:“嗯。”
江屿并不怕挨父母批评,事实上,他们即便偶尔有批评,也从不严厉。
原本江屿准备走,见这小孩一副任由别人处置的样子,顿时又起了一点玩闹的心思,故意板起脸吓唬他,“我还要说,这是你强塞给我的!我推脱不掉!”
小孩毫不犹豫继续点头:“嗯!”
江屿被逗得哈哈大笑,怀里的挂花也跟着颤动起来,香味直钻鼻腔。
小孩静静地望着他。半晌,忽然说:“谢谢你,难怪所有的大人都喜欢你,所有的小孩也喜欢你。”
江屿笑了半天,闻言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啊?”
小孩顿了顿,低着头说:“我偷偷跑去看了,酒席上大家都在夸你,他们都很喜欢你。”
江屿抱着桂花歪头一笑,“那你呢?你喜不喜欢我?”
小孩当时并没说话,但这个玩笑一般的问题隔了很多年,似乎以另一种形式郑重地回答了他。
祝唐捧了一大束红玫瑰,站在他面前红着脸说:“江屿,我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你。”
时过境迁,当年那个低着头自卑又敏感的小孩,竟然养成了这样阳光开朗的性子。江屿定定地看着他,完全无法把眼前这个帅气热情的人跟祝家村那个瘦小沉闷的小孩联系到一起。
“为什么?”江屿问他。
祝唐笑着说:“因为你优秀,你好看啊。”
江屿愣了片刻,随即失笑着摇了摇头。
是啊,那么多年过去了,祝唐怎么可能还会记得那晚逗他玩的陌生人,又怎么会把那晚香气满怀的桂花记在心上呢?
江屿拎上他送的香蕉,连人带花一起丢到了宿舍门外:“趁着我室友还没回来,赶紧走,别再来烦我。”
他叹着气关上了门,像是要把这个大麻烦彻底挡在门外。
大门发出了声响,江屿隐隐约约察觉到似乎有人进来了。
他这才从睡梦中艰难地抽离出来,掀开眼皮在被窝里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