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海》鹿时心

15、烫伤

　　来人脚步放得很轻。江屿依旧能听到那人蹑手蹑脚走到床边，再慢慢坐下来。

　　床的一边传来轻微的凹陷感，江屿闭着眼睛假装还在熟睡，但那道视线落在他身上如有实质，让江屿差点要装不下去。

　　以前祝唐很喜欢拿江屿当模特。画草图时，总喜欢拿铅笔隔空描摹着江屿的脸部轮廓。

　　有时江屿要写作，并不太愿意，便总想着提议让祝唐拿手机拍下来，对着照片画。但是一对上祝唐看自己时那样专注、甚至堪称虔诚的视线，他又把那句话咽回了肚里。

　　他对那种视线太熟悉了，以至于现在虽然闭着眼睛，却像是能感受到祝唐看着他，拿铅笔描摹的样子。

　　就在江屿装睡装不下去的时候，旁边的人忽然很轻地叹了口气。

　　布料摩擦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卧室里像是能放大无数倍，江屿能很明显地感受到那人在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在不断向他靠近，最后停在了他脸侧的位置。

　　随即，轻柔的吻像是一片最柔软的羽毛，珍而重之地在他额头上落下。

　　这个吻一触即放，像是生怕惊扰了如镜面般平静的湖面。祝唐依旧在望着他，手指轻轻摩挲着江屿的眉尾。

　　即使江屿再淡定，也终于装不下去了，睫毛止不住颤抖起来。

　　眼尾摩挲的手指一顿，随即触电似的陡然放开。周身的温度像是忽然降低，跟突然开了冷气空调一般，刚才的温柔缱绻仿佛是江屿的错觉。

　　江屿缓缓睁开眼睛，漠然地看着床边上的人。

　　“醒了？”祝唐冷冷说，“刚才出去吃饭的时候，顺便给你带了份麻辣烫，吃不吃？”

　　江屿翻了个身，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被子底下什么衣物也没有，这让他有种缩在被子里都像是四处漏风的感觉。

　　“祝唐。”江屿要笑不笑地看着他，“过瘾么？”

　　祝唐低头迅速朝他看了一眼，又飞快移开，手指挠着腮帮子，另一只手抓头发，很快两只手搅到一起，又立刻分出右手去摸鼻子。总之看起来他这十根手指非常忙碌。

　　“嗯……还、还行。”他低着头说。

　　“那你觉得，我们这种关系要维持多久？”江屿嘴角有一种风情似的笑，但这笑容又像是破罐子破摔似的，带着一点自我厌弃，于是再多风情也变成了苦涩，只是被他极力掩藏着，只将最难堪的一面推出去。

　　祝唐的表情一僵，像是没料到他会这么问。但很快他又像是反应了过来，一副‘理应如此’的样子。

　　“你想多久就多久。”祝唐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是玩家，你说了算。”

　　江屿淡淡道：“哦。”

　　“那……”过了一会，江屿仰起头看他，那种似嘲笑似苦笑的笑容愈发加深，“要是你男朋友知道了，到时候撕出什么狗血剧情，算谁的？”

　　祝唐一愣，“什么男朋友？”

　　这回换江屿不解了，“……你们，分手了？”

　　祝唐脸色越来越臭，就差把‘你在胡说什么’这几个字摆额头上，“我跟谁分手？我这辈子就跟你分手过，而且还是被甩的那个！”

　　“……”

　　江屿终于后知后觉，猜这当中或许有什么误会，微微张着嘴想说点什么，一时又不知从哪问起，良久，他轻轻‘啊’了一声，扯着被子往上遮住自己的脸，“那……那可能是我弄错了。”

　　祝唐不干了，一把扯开他的被子，“说清楚，你到底把谁当成我男朋友了！你……”

　　他力气大，这么一扯，被子几乎被掀掉了一半，江屿身上白雪落红梅的景观就这么展露无遗。

　　祝唐：“……！”

　　被摧残的痕迹又密又深，每一处断壁残垣似的斑驳都在昭示着祝唐前不久所犯下的累累劣迹，种种恶行。

　　刚升起的火焰‘滋溜’一声，就这么灭得无声无息。

　　祝唐小心翼翼将被子重新给人盖好，临收手还在肩膀的位置掖了掖被角，手指有意无意地从江屿耳垂的咬痕上眷恋似地一扫而过。

　　“那你说嘛。”祝唐坐下来，揪着手指好像在忍着委屈似的，“你是不是又给我扣锅了。”

　　江屿不想跟他掰扯，手臂从被子里伸出来，手掌一扬，“我衣服呢？”

　　祝唐说：“洗衣机里。”

　　江屿扬起的手掌慢慢捏成了拳：“……”

　　“那我穿什么？”

　　“你等一下，我马上给你找。”

　　祝唐按下他的拳头塞进被子里，快步走到衣帽间，把放在凳子上叠放得整齐的衣物拿了过来，“我早就给你准备好了。”

　　怕江屿嫌弃，又连忙说，“这都是新的，我没穿过。”

　　江屿并没什么洁癖，但买来的新衣服在没有洗过的情况下，他绝对不会穿。与其穿没洗过的新衣服，江屿更愿意穿祝唐的，但现在不比从前，这话他实在说不出口。他刚伸手去接，祝唐像是猜到了他的想法，说：“都是拆了吊牌洗过的，我还没来得及穿。”

　　江屿“嗯”了一声，突然发现，祝唐这个人，无论是从他喜欢的桂花味的香水，还是从饮食口味，亦或是生活上的一些细小的习惯，祝唐竟然到现在依旧记得清清楚楚。

　　可情感这东西，不正是都体现在这处处的小细节里才能构成吗？

　　门铃声打断了江屿的思绪，祝唐说：“你先换，我去开门。”

　　他说得那么自然，一点也不在乎家里突然多了个人，会不会让来访者觉得奇怪。

　　江屿一边穿衣服一边暗忖，要么来的人跟他关系极其亲密，要么……

　　就是祝唐对他跟自己两个人的关系自认光明磊落。

　　客厅里很快传来陌生的男声。

　　“祝唐哥，你干嘛呢，这么久才来开门，我还以为你没在家——好香啊，有吃的！”

　　“不是你的。”祝唐的声音警告意味十足，“别动它啊。”

　　“哼！小气！”男生说，“一份麻辣烫而已，我吃完了你再点一份呗，行行好吧，你弟弟我，从早上到现在滴米未进，都快饿死了。”

　　“真不行。”祝唐不容拒绝，“我给你煮碗面条。”

　　“我就要吃麻辣烫！”男生撒娇似的，“除非你告诉我这碗麻辣烫你是要留给我嫂子的！否则……”

　　这话还没说完，袋子的窸窸窣窣声已经传来，卧室门虽然关上，但是虚掩着，客厅的动静江屿听得一清二楚。

　　祝唐：“你说得没错，所以，别动它。”

　　袋子的窸窣声骤停，男生“啊？”了一声，紧接着，像是忽然注意到了那扇不对劲的房门，语气里带着小雀跃，“不是吧哥！你金屋藏娇啦？”

　　祝唐屈尊降贵地：“嗯。”

　　“……”男生说：“真的假的？！你……你这次去星城……把江屿哥给绑架过来了？！”

　　江屿系扣子的手一顿，原本还漫不经心的，并不想故意去听那两人对话。现在一听到自己的名字从一个陌生人口中说出来，便下意识听得仔细了。

　　“可是……绑架是犯法的啊哥！”

　　“你能小声点吗。”祝唐似乎有些不悦：“面条到底吃不吃，不吃给我走人。”

　　男生还想说什么，但这时江屿已经从卧室打开了门。

　　“我C！”男生看见江屿吓得往后一退，仿佛不敢相信这个人居然真的活生生站在了他面前。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又被江屿脖子上交错的红紫吸引，秉着非礼勿视的基本礼貌，飞快地移开了目光，最后惊恐地瞪向祝唐，“哥我以为你开玩笑结果你真把纯爱玩出强制了？！”

　　祝唐：“……”

　　江屿只看了他一眼，立刻认出眼前这位正是博主‘唯爱糖画’发的两张照片里的另一位主角。

　　“江……江屿哥，你好你好。”男生震惊归震惊，该有的礼貌一点不落。这一点，倒是跟祝唐有些相似。

　　江屿笑着颔首，“你认识我？”

　　他下意识看向祝唐，但这人竟然没事人似的去厨房煮面条去了。

　　男生长相清秀，笑起来时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嘴角左边有一个浅浅的梨涡，眼睛大而明亮，睫毛又翘又长，但是颜色浅睫毛细，这一点无端中和了男性刚毅的一面，看上去给人很有种秀美的感觉。

　　江屿总觉得这人很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虽然咱俩没正式见过面。”男生笑着说，“但是我哥可没少在我面前提起你，再加上我哥从不带别的什么人回家，所以我一猜就猜到啦。”

　　男生不给江屿说话的机会，很快又自我介绍起来，十分自来熟，“对了江屿哥，我叫邓遥，是祝唐师弟，你叫我小邓就好了。”

　　江屿笑着点头：“你好。”

　　“你快吃吧。”邓遥指指茶几上的麻辣烫，“凉了红油就该结垢了，趁热吃，我去厨房帮忙。”

　　说完也不管江屿，像一只在松林间自由欢快的松鼠，一溜烟跳进了厨房。

　　江屿这一天下来确实很久没吃东西，他也没客气，在陌生的环境半点不拘束，在沙发上坐下来去解麻辣烫的食品袋子。

　　“砰”的一声，厨房有重物落地的声音，紧接着邓遥一声惨叫：“啊——！”

　　江屿连忙起身赶过去，就见邓遥手足无措地又想掀开祝唐的衣服，又想去接冷水，一阵手忙脚乱，但半点作用都没起到。

　　“怎么办！祝唐哥！我不是故意的！”

　　祝唐背对着门口，江屿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也能从他僵硬地肩膀看出不对劲。

　　“怎么了？”

　　邓遥急得快哭了，“江屿哥……我……我不小心把开水泼我哥身上了……”

　　江屿一听立刻皱了眉，连忙把祝唐转过来，上下检查，“泼哪里了？”

　　祝唐表情空茫，有那么一瞬间，江屿觉得他似乎看着邓遥咬了一下后槽牙。

　　他整个腹部的衣服都被打湿了，江屿不由分说掀开衣摆，低头一看，腹部果然红了一大片。

　　“对不起啊……”邓遥缩在墙角，小声说。

　　“去浴室冲冷水。”江屿拽着祝唐出厨房，一把将他推进去，又转头问邓遥：“他这里有烫伤的药膏吗？”

　　祝唐的声音从浴室闷闷传来，“家里没有，别管了，我冲下冷水就行。”

　　“那怎么行！那可是开水！”江屿不知怎么有点上火，“你以为这是开玩笑的吗！”

　　浴室里的人不吭声了，只有哗啦啦的水声传来。隔着一扇门，江屿有火也不好发，只能问邓遥：“附近有药店吗？”

　　“有！”邓遥立刻举手，“我去买！”

　　说完风风火火跑去玄关换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