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问天阑》千秋墨

7、初见故人来（7）

　　夜里，大雪又再纷飞。
　　无穷无尽的雪花从天穹深处飘落，雪花漫天飞舞，似烟非烟，似雾非雾，仿佛整个世界都笼罩在茫茫大雪之中。
　　顾柒站在城楼上，看着雪片纷扬，静默无言。
　　她身穿厚重铠甲，银白的甲片在雪光映衬下熠熠生辉。旁边篝火的火红映衬得她雪白的脸带了几分暖色。
　　每当有心事的时候，她都喜欢登高远眺，尤其是冬日，吹着冷风，能让她的思绪清晰许多。
　　肖玉生的话语在她脑海中反复盘旋：“圣上本已下旨，褫夺谢元帅一应职务，押送回京受审，不料惊闻谢元帅为国捐躯。其实杂家觉得，谢元帅这般死去，可算是最好的归宿了。”
　　难怪，谢增死前曾说马革裹尸，才是一个将士最好的归宿。大抵他早就知道京里那些阴私，所以才答应与南宫迷尘的一战，所以才一心求死。
　　可是为什么？
　　谢增一生戎马，精忠报国，为什么也要落得如此下场？这样的朝廷，还值得继续效忠吗？
　　顾柒双手握紧成拳，恨得大喊出声发泄。可是她不能，如今她接下了谢增的担子，她得继续前行。她得把谢增的那一份算进去，要北宣、要那些躲在背后惯会玩弄阴私的人血债血偿！
　　南无越踏上城楼的最后一级阶梯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顾柒双手紧攥，望着大雪，一脸悲愤。
　　听到动静，顾柒看过来的眼里带了浓烈的杀意，却在看到南无越的瞬间，杀意系数崩塌，取而代之的是没来由的悲伤。
　　南无越愣了一下，对于自己的突然出现，顾柒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已经让他很吃惊。此时那一双明亮的大眼透出绝世的悲伤，着实让他有点猝不及防。
　　转念一想，顾柒很可能已经知道他的身份，那顾柒如此反应，也是合理了。
　　南无越心念电转，慢慢地走了过去。
　　顾柒打了个手势，让身边守城的士兵退下，转眼，城楼上就只剩他们二人。
　　南无越审视着她，个头不高，身形瘦削，站在一起只堪堪及他下巴。可这样一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居然得谢增提拔，得朝廷赏识，一路爬上北境大元帅之位，着实让人钦佩。
　　下午，暨雨向南无越汇报了这段时间对顾柒的调查：平阳郡人，孤儿，五年前入伍，从士兵做起，一路靠累累军功快速地往上爬。平易近人，乐于助人，军中的人都对她交口称赞。得知她升任北境大元帅，没有一个人质疑她的能力。
　　南无越也翻看了顾柒的履历，得知她武艺高强，每一次上阵都不遗余力，勇猛杀敌。同时，她还足智多谋，好几场敌我兵力悬殊的大战，都靠她的计谋得以取胜。
　　这样一个人，看起来确实够格守卫北境。可是南无越对顾柒越了解，越觉得她身上疑点重重。
　　五年前的履历不详；一身武艺师承何人不详。
　　更重要的是，暨雨调查得知，从军以来，顾柒除了清羽，不准任何人近身。不与兵将同睡同浴，甚至伤了也甚少让军医救治。
　　顾柒对外的说辞是有极度的洁癖，不喜别人触碰。但这样一个人，在行军时可以忍受十天半月不沐浴；上战场后，可以忍受身上总是汗水混合鲜血的难闻味道。
　　不仅顾柒自身是一个谜团，就连她相交的朋友也成谜，来无踪去无影，向来只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
　　南无越推测，顾柒要么来自显贵世家，要么来自江湖名门。
　　顾柒顶着他的审视，头皮越来越发麻。
　　曾以为五年前就葬身战场的人，如今活生生地站在面前，实在是让人很难不紧张。
　　“殿……殿下。”顾柒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结结巴巴地唤了一声，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行礼。
　　南无越双眼眯起来，周身散发着冷意：“你果然见过我！”
　　顾柒就连身体都感觉到一阵阵麻意，不由得低下了头：“一开始还不太敢确定。”
　　南无越没有再看她，转头看向飘扬的大雪，偏低偏冷的嗓音透着噬骨的寒意：“有何打算？”
　　顾柒抬眼看他，不太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等到他侧头看了她一眼，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他是问她得知他的身份之后有何打算。
　　那带着寒意的话语里，明显有着警告的意味。
　　踌躇片刻，顾柒恭谨地拱手道：“卑职见过殿下，是在八年前，家姐的生辰宴上。”
　　眼里骤然激射出寒光，南无越盯紧了顾柒，嗓音带了锋利的杀意：“令姐是……”
　　上京里他认识的女眷不多，能让他出席生辰宴的更是少之又少。脑海中走马灯一样闪过一张张脸庞，每一张都让他心生提防。若是那些人家得知他还活着的消息，他五年的隐忍将前功尽弃。
　　顾柒许久没有说话，南无越右手渐渐聚力，之前数度对顾柒升起的杀意都不如此刻浓烈。
　　就在南无越蓄势待发之际，他忽然发现顾柒低着头，有水滴快速地滴落，在她面前的雪地上滴出两个小小的洞。
　　周身内力霎时消弭，电光火石间，南无越想起来，八年前，他只出席过一人的生辰宴——他的未婚妻。
　　“顾璃萱，”顾柒抬头看他，脸上尽是泪水，一双大眼泛着红意，就连鼻尖都通红了起来，艰难地补充了一句：“我的三姐。”
　　顾柒还以为她的泪水都在五年前流尽了，没想到现在面对南无越，她竟然还能哭出来。
　　南无越被这个消息震得后退了一步，转而否定道：“不对，我从未在顾家见过你。”
　　吸吸鼻子，说出了三姐的名讳，顾柒觉得一切都容易得多了。她抬手擦了擦泪水，长出一口气，说：“我自出娘胎就带了弱症，看了许多名医，都断言我活不过五岁，加上我娘亲身份特殊，我一直都是养在别院里。三岁时，机缘巧合得师傅青眼，把我带回山门，一边给我调养身子，一边教我武艺强身，侥幸得活到现在。因为我与三姐的生辰是同一日，每年生辰那个月，我才回顾家小住一段时间，您没见过我，并不为奇。”
　　南无越这才隐约想起，顾璃萱曾跟他说过，顾家还有一个小辈，长年不在家里。
　　顾柒见他仍旧半信半疑，便从里衣里取出一块玉佩。白得澄透的玉上，中间刻着一个篆书的“顾”字。这是顾家每人都随身佩戴的玉佩，他曾经在顾家的五兄弟身上见过。
　　由此，他不得不信顾柒的身份了。
　　南无越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往前走了两步，双手撑在墙垛上，许久，背对着顾柒，问：“五年前顾家的案子，我知道得不多，你跟我说说。”
　　眼中酸涩，有泪在即，顾柒用力压了压，缓步走到他身边，开始了头一次，对人诉说五年前的那桩举国震动的惨案。
　　五年前，北宣集结十五万大军入侵阑朝北境，敬修帝紧急调派各地驻军援助，其中就包括的顾家军和南无越。
　　那时的南无越姓萧，名越，是当朝的越王，敬修帝的九皇弟。
　　他是幺弟，一向最得父皇宠爱。可他恪守本分，一言一行皆不敢越过甫出生就被册封为太子的嫡长兄。
　　他自幼醉心武艺，与世代为将的顾家兄弟最为要好。因母妃与顾家夫人是闺中密友，母妃早就为他求得旨意，与顾家三小姐订了亲。
　　那次的战役，是他见皇兄初登帝位，就遭北宣趁虚而入，愤而请旨出战。
　　他们浴血奋战，跟北宣军打了大小战役几十场。本来面对北宣不要命一样的穷追猛打，阑朝军队已经支撑得很吃力，偏偏朝廷还屡屡拨不出粮饷，导致军中时常断粮。
　　在最后一役中，得知军中粮食撑不过三日，顾家军主帅顾元盛集结了所有将领，作了最后一次的动员，要破釜沉舟，与北宣军决一死战。
　　死战三天三夜，南无越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杀了多少敌兵，他只知道，他不能停下来，只要稍微停顿一下，他灌铅一样的手臂就再也无力举起。
　　侥幸地，他们胜利了。北宣军被打怕了，丢盔弃甲地溃逃。
　　可是，还没有等到他们山呼得胜，上京就来了一队人马，高举痛斥顾家军通敌叛国的圣旨，对疲惫不堪的他们举起了手中的屠刀。
　　一夜之间，幸存的将士被斩杀殆尽，血流成河的疆场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南无越是最先对圣旨发起抗议的人，被人围攻，砍杀了十几刀，最先倒了下来。也是他命大，被堆积的尸首压在了最下面，由上面叠了几层的尸体护着，躲过了那场大火。
　　醒来后，他才发现，因为适逢隆冬，他流出的血液早就凝固，才不至于失血过多。他艰难地推开积压在身上的尸首，入目尽是被烈火焚烧过后的焦尸，混合着鲜血的味道，呛得他顿时一阵反胃，吐得胃液都倒了出来。
　　他的十六个亲兵在战前被他委派去催粮饷，逃过了这一场屠杀，及时地赶来，掩藏了他的踪迹，跟着他一起隐姓埋名了五年。
　　南无越所不知的是，宣旨的禁军只剩几十人回京复命，言说顾家军违抗旨意，不肯回京受审，甚至就地造反，愤而杀戮钦差，已被尽数剿灭。
　　敬修帝大怒之下，下旨查抄顾家，在太后的周旋下，男丁尽数判了斩立决，女眷发配岭南，充作徭役。
　　查抄当日，顾夫人为夫伸冤，于顾家正门拔剑自刎。顾家三小姐在发配前夕，也于牢中自尽。
　　顾柒得到消息赶回家中时，面对的就是父母兄姐尽数含冤身亡的惨况。
　　那一天，她哭得双眼流出血泪。
　　那一天之后，她从顾家七小姐顾璃楠成了顾柒。
　　这一桩旧案，是顾柒和南无越无法治愈的痛。顾家的人，对他们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人。
　　顾柒之所以主动向他坦白身份，是明白他们必然会是同一阵线的盟友。
　　因为南无越这个名字，她就知道了他这五年隐忍所图为何。
　　南无越，阑朝再无萧越。
　　顾柒要替顾家军平反，南无越也要为自己洗刷冤屈。
　　当初回京复命的禁军还禀报说南无越助纣为虐，早有篡位之心，顾家军造反，其实是为了扶持南无越登上帝位。早就对南无越心生忌惮的敬修帝才恼羞成怒，不管不顾地把顾家军造反的帽子扣实了，以雷霆手段把顾家军的痕迹尽数抹杀，就连朝中为顾家军鸣冤的大臣都悉数被革职下狱。
　　“呵……”
　　南无越低笑一声：“还真是我的好皇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