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问天阑》千秋墨

8、初见故人来（8）

　　风吹得越发的紧了，夹杂着风雪在平原上呼啸。
　　雪下得越来越大，一团团，一簇簇，仿佛无数扯碎了的棉花球从天空翻滚而下。
　　顾柒呼出一口气，淡白的雾气在眼前氤氲，她这才想起，南无越伤愈不久，不适合跟她在这里吹风，于是小意地提醒：“殿下，要不到值房里暖暖身子？”
　　城楼上有戍守将士的值房，方便将士休息。
　　南无越上下打量她一番，以为她是觉得冷了，便拍拍她的肩膀，说：“阑朝已无越王，今后不必唤我殿下。你的兄长都强壮威武，怎的你生得如此瘦弱？快进去躲躲风吧。”
　　顾柒噎了一噎，被他的大手拍得肩膀一阵疼，干笑着说：“大概是我自幼体弱多病。”说到这里，她猛然惊觉，她只跟他言明身份，忘了交代她是女子的事情。
　　瞥了一眼领先朝值房而去的人，顾柒咽了咽口水，罢了，还是先不说吧，免得往后相处多有不便。
　　在值房中坐定，顾柒还给两人泡了一杯热茶。捧着茶盏暖手的时候，顾柒觑着他的脸色问：“这五年以来，殿……您都藏身北境军中吗？”
　　顾柒头疼了，不唤他殿下，那该怎么称呼才好呢？
　　南无越喝了一口热茶，把茶盏放下，看了一眼局促的她，想了想，就说：“如今你是北境主帅，可以直呼我的姓名。或者，可以唤我度之，你的兄长们都是这么叫我的。”
　　度之，明显就是他的表字。顾柒想，如今他们的关系还不至于这般亲密吧？可是，眼下确实找不到更好的称呼。
　　“五年前那一战，我伤得挺重，休养了很长一段时间。”
　　见她没有出声，南无越独自说下去：“我得知顾家军全军覆没后，不敢相信任何人，只带着仅剩的一支亲兵藏匿起来。后来机缘巧合之下，谢增谢元帅发现了我。于是，在他的掩护下，我混入了北境守军，暗中搜集当年的证据，还有留意北宣的动向。终有一天，我会回到上京，让当年谋害我们的人付出代价！”
　　顾柒惊讶地瞪大了双眼：“谢元帅早就知晓您的身份？”
　　南无越点点头：“除了他，还有东方寒，乐伦城外夜袭那一战，就是东方寒跟我配合打下的。”
　　顾柒转念一想：“也是您给谢元帅提供情报，让他去奉城视察的？”
　　南无越也认了下来：“洛亚岭一役前，我曾混进北宣军一段时间，探查到南宫迷尘并没有坐镇军中。”
　　很多时候，之所以这么重要，在于一个优秀的主将，可以通过蛛丝马迹拼凑出来完整的情报，再由情报安排战事，或进攻，或防守。毕竟战场瞬息万变，就讲究一个先机，得先机者，便已赢得一半的胜算。也是因此，每一个军队都花费很大的力气去培养斥候，以便侦查敌情。
　　顾柒又想起三姐曾跟她说过的话，她说：“越王殿下是年轻一代将领中，最出色的那一个！”
　　顾柒还记得，三姐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没有情人之间的热切爱意，而是透着对能力卓绝的人的钦佩与敬意。顾家世代为将，三姐即便没有上过战场，但是在父兄的耳濡目染下，早就明白一个好的将领在一场大战之中有多重要。也因此知道，越王的出色，是多么的难能可贵。
　　越王自小就备受先帝宠爱，本该养尊处优。可他舍弃尊贵的身份，自十三岁起就跟着顾家军在军营训练，从小小的兵卒做起，跟将士们同吃同住，每次的战事都冲在最前面。
　　在一次次的磨砺中，他就像蒙尘的珍珠，终究被擦去灰尘，散发出最耀眼的光芒。
　　在这五年之中，顾柒听过许多次军中老兵们私下感叹，若是越王殿下还在，也不至于让周边各族对阑朝肆意欺凌。
　　在背负着通敌叛国罪名的这五年里，他还能一边查寻当年的真相，一边留意外敌的情况，协助守军应战。失去这样的一个人，是阑朝的巨大损失。
　　见她一时失神，南无越端起茶盏，一边吹着热茶，一边道：“今晚既然你主动向我坦白身份，是存了与我一同结盟的意思吧？这五年你想必也查到不少东西，可以说出来听听，我们互通有无。”
　　听他提及此事，顾柒的眉头皱了一下：“其实我这边收获不是很多。当年力主我父兄通敌的朝臣，在这五年间或死或贬，都对朝局起不了什么作用。我在北境守军这边筛查过一遍，当年对抗北宣的将士，或是跟随顾家军一起被杀灭口，或是以各种理由被革除军职，再也查无音讯。”
　　南无越点点头，附和道：“我查到的跟你差不多。还好，最近上京那边动作频繁，又被我抓到了一点蛛丝马迹。不过，还没有最终确定，等确认了我再跟你说。”
　　顾柒马上着急地问：“是否查到是谁陷害谢元帅？”
　　南无越本低头喝茶，闻言倏地抬眼看向她：“谢增果然还是被害了？”
　　顾柒点点头，把肖玉生的话转述给他听。
　　南无越沉重地放下茶盏，沉默片刻，偏低偏冷的嗓音带了几分愧疚自责：“或许，谢元帅被盯上，是因为我。”
　　方才南无越说谢增掩护了他的时候，顾柒就有这样的想法，会不会是上京那边的人知晓谢增与南无越的关系，所以先设法除去谢增。这么说的话，难道南无越的身份被泄露了？
　　南无越知道她在想什么，摇摇头，说：“我的存在，应该目前还未曝光。我说的是，我让谢增去奉城督战，或许是触碰到了何人的利益，所以才导致他被陷害。”
　　顾柒倒吸一口冷气：“您是说，朝中有人与北宣勾结？”
　　真正通敌叛国的人，才是处心积虑陷害谢增通敌叛国的人。因为谢增驻守奉城，破坏了南宫迷尘的计划，阻挡了北宣军入侵，所以那人才要除去谢增？
　　这么说的话，五年前诬陷顾家军叛国的人，会不会也是同一人？毕竟如今与五年前一样，同样是北宣入侵的时候，同样是捏造证据诬陷叛国的手法。
　　难怪南无越说上京那边的动作让他觉得有机可乘，看来五年前真正的幕后黑手，如今还活跃在朝中，而且一直藏匿在暗处，无声地推动着一切。
　　南无越知道顾柒想通了其中的关键，看着顾柒的眼中有着赞赏，他还是通过许多收集到的证据才推测出这一个结论，顾柒倒是一针见血。
　　南无越点点头，声音带着无奈：“可惜还不知道那人是谁。”
　　五年了，他还是没能查出来幕后黑手，没办法为自己和顾家军平反，向来冷静自持的他都觉得有点烦躁了。
　　顾柒还要说什么，猛地止住话头，看向门口，她听到了有快骑的声音。
　　两人对看一眼，马上起身打开值房的门，正好看到一匹快马从远方飞奔而来，马上的士兵高举黄色令旗，高声喊道：“八百里加急，开城门！”
　　顾柒和南无越马上冲了下去，命令士兵打开城门。
　　“烦请带路寻顾元帅，”传令的士兵一进城，翻身下马，看到顾柒身穿铠甲，知道她的官阶不低，马上恭敬地请示：“有急报需要通传。”
　　顾柒正色道：“我便是顾柒，呈上来吧。”
　　传令兵看周遭的守城士兵皆是默认，着急地从前襟口袋里取出一封加盖火漆的信双手呈上去。
　　顾柒接过信，让身边的守军领传令兵下去休息，一看火漆盖着的是敬修帝的私章，心中一突，朝南无越看了一眼，手上不敢停顿，马上拆了开来。
　　一目十行地看完信件，顾柒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跟南无越示意一下，两人继续回到城楼上的值房，屏退了左右，顾柒才跟南无越透露：“太子失踪了，怀疑被北宣人掳走，圣上让我设法探寻太子的消息。”
　　南无越皱了皱眉，取过信件浏览一遍，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信上隐晦地提到，太子几个月前出宫游玩时遇袭，被一个江湖侠客救下，便对其推崇有加，破格收为近身侍卫。
　　大半月前，太子在那侠客的怂恿下再一次出宫游玩，岂知一去不回。敬修帝盛怒之下着人调查，得知那人带着太子一路往北而行。期间，太子还曾多次向各城守将明示身份，言其只是微服私访。直到过了奉城，才再无太子的行踪。
　　敬修帝调查所知，那侠客是北宣人，此时很可能已经带太子进入了北宣境内。
　　太子如今已二十二岁，竟然轻信身边的人，不仅私自出宫，还主动地与那人一路向北而行，让顾柒和南无越实在是无语。
　　一国储君不顾自身安危，任性妄为，顾柒实在很想问一句，太子的脑子是进水了还是根本没长？
　　在这时，敲门声响起，顾柒打开门，见到是东方寒，便闪身让他进来了。
　　东方寒明显是听到有急报的消息赶过来的，身上还带着许多雪片。进来看到南无越在这里，他明显是很惊讶的，下意识地就要行礼，猛然意识到顾柒在场，马上止住动作，只犹犹豫豫地问：“这……”
　　南无越主动向他介绍：“无碍，顾元帅也是盟友。”
　　东方寒更加惊讶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顾柒给他出示紧急送来的信件，等他看完，向南无越询问：“不知殿下在北宣有没有内线？”
　　从得知消息到现在，过去了许久，南无越已经有了决定：“有，但是这次我想亲自走一趟北宣。”
　　“万万不可！”
　　顾柒和东方寒异口同声地阻止。
　　南无越摆摆手，示意他们先别急着反对，一边找了一个干净的杯盏，从旁边的小炉上取下一直加热着的茶壶，替东方寒倒了一杯热茶，一边解释：“五年前那一个案子，最重要的证据是顾大元帅与北宣皇室往来的信件。股大元帅的字迹可以模仿，北宣皇室的印章难寻。我猜，躲在幕后的那人必定是早就与北宣私通，双方取得共识。”
　　示意东方寒喝茶，南无越又给自己和顾柒续上热茶，继续说：“这次前往北宣，一为找寻太子，二为查探北宣皇室与阑朝的往来。这五年以来，我曾出入北宣境内三四次，身份牢不可破，由我去是最合适的。”
　　南无越没有说，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已经没什么耐心再忍耐下去了。必须得从北宣那边找到突破口，查清楚五年前的惨案。
　　顾柒沉吟一会，也做了决定：“我也去。”
　　“不行！”东方寒斩钉截铁地反对：“要去也是属下随殿下去！”
　　顾柒摇摇头，条分缕析地给他摆道理：“你是乐伦城守将，一日都不可擅离职守。我就不一样。我已升任北境主将，随便去哪个城池巡视都说得过去。并且，前往北宣危机四伏，你的武艺不及我，我去比你合适。再者，既是为五年前的案子平反，除了殿下，没有人比我更在意。”
　　“您……”
　　东方寒刚起了个话头，猛然想到方才南无越提起故去的顾大元帅，再想到顾柒也是姓顾，结合她的话，形成了一个大胆的猜测：“敢问顾大元帅是您贵亲？”
　　顾柒长出一口气，正色道：“我父亲。”
　　东方寒再一次被震惊了，久久无法言语。
　　“那就这么决定吧！”
　　南无越不想再拖延，一锤定音：“准备一下，天明后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