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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的确,是温柔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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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幼走近了些,目光落在白鹤喙中那两份卷轴上。
卷轴表面的深青色绸缎上,依稀可见金线勾勒出的名字。
一份绣着“玄霁王”,另一份则绣着“时幼”。
她尚未来得及叫来玄霁王,便感受到清冷的雪松气飘来,钻入她的鼻腔。
不知何时,玄霁王已悄然出现在她身旁,抬手间,直接从白鹤喙中,大手一挥,取下属于他的那一份卷轴。
金线从卷轴上滑落,玄霁王展开卷轴,目光落下,面上却不见任何表情。
但时幼总觉得,空气中的雪松气息似乎比方才更加冷冽,连带着他的神情,也透出几分压抑的不悦。
时幼不欲多问,取下自己的那份卷轴,展开,瞪大眼睛。
“致天下修行者:
自承天榜创立以来,本人观世间修行者之圣瞳光芒,凭光芒强弱,判其高低,榜单因而公允。然而,近日吾以圣瞳再观,异象横生,不可忽视。
如今天下修行者六千零八人,或有修行者弃圣瞳之修,另辟蹊径,光芒不显而修为骤进;或隐匿于世,光虽暗淡而实力深不可测。旧法之下,榜单之公正已失,若再等五年,承天榜将沦为笑柄,此为本人生平未预料之事。
是故,废去旧榜,再立新规。
明年今日,天昭国武道司,将开宫迎众,凡修行者皆可以力证道。届时,承天榜再立,实力为凭。”
卷尾,一行金线绣成的落款,遒劲而古拙:
“道陵子亲笔。”
时幼看着卷轴上,“世间修行者六千零八人”几个字,眼神微动,指腹轻轻摩挲着卷轴绸缎,冰凉的触感顺着字迹渗入心底。
明年今日。
短短一年,却足以改变整个修行界的格局。而卷轴中那句“或有修行者弃圣瞳之修,另辟蹊径,光芒不显而修为骤进”,莫非……是在指她吗?
时幼将卷轴缓缓卷起,抬眼望向玄霁王。
玄霁王横空出世之时,承天榜将他的名字,列在榜首。可玄霁王并未将其视作荣耀,反而视作耻辱,将榜上百人诛尽,又屠杀了三千修士,血洗修行界。
而那时,道陵子正巧避世不出,不知身处何处,这才侥幸避开杀红眼的玄霁王。
道陵子避世,是机缘还是心机,无人可言。但时幼可以确认,道陵子绝无可能再请玄霁王赴榜。因此,玄霁王那份卷轴中的内容,其言必指其他。
时幼看向玄霁王,欲言又止,却最终什么都没问出口。
因为玄霁王正抬手,将他手中的卷轴,用力一捏。
卷轴发出一声利落的“沙沙”声。
玄霁王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白鹤身上。神情虽不见波澜,只是那一双狭长的眼微微眯起,周身的冷意仿佛更浓了几分。
玄霁王转身朝白鹤走去。
白鹤依旧静立在原地,长喙紧闭,目光看似平静,却随着玄霁王的靠近而微微躲闪。
玄霁王停在白鹤面前,将卷轴举到它眼前,缓慢张开五指。
下一瞬,垂落的卷轴,竟无声无息地燃烧起来。
火焰如同黑色的水波,从卷轴的边缘向内蔓延,将那绸缎吞噬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缕灰烬,随风散去。
玄霁王语气平静,像在谈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但每一个字都压得白鹤喘不过气:“回去告诉那道陵子,如若他真那么想死,大可亲自来找本王。”
他顿了顿,目光微冷:“他活了那么久,本王不介意,亲手替他送终。”
白鹤眼神仍保持着平静,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颤了颤,羽毛微微炸开,翅膀扑腾了几下,似是终于压不住内心的恐惧,猛然转身飞起。
它振翅而去,金光一闪,仓皇消失在天际。
时幼眼中带着几分犹豫,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的那份卷轴上,究竟写了什么,让你这般生气?”
玄霁王闻声,缓缓转头,语气淡漠得不带半点波澜:
“你,不是想做承天榜第一么。”
“与其浪费时间,问本王这些无用的问题,不如抓紧时间,修行。”
话音落下,他再没有多看时幼一眼,身影眨眼间便已消失在原地,连雪松的气息都渐渐淡去。
时幼愣在原地,握着卷轴的手,忍不住用力。
千风一直站在不远处,像是感受到了时幼情绪的微妙变化,迟疑了一瞬,走到时幼身旁站定,静静地看着她:“王……就是这样的。”
时幼抬眼看向他,千风的表情依旧波澜不惊,语气也听不出情绪:“王本来便是这样的人。至于先前的……温柔,属下从未见过。”
话到此处,他便不再言语,只是站在原地,垂下眼帘,显得恭谨而沉默。
时幼听着“温柔”二字,整个人一怔。
温……柔?
他先前哪里温柔?
她低下头,眉眼掩在长睫投下的阴影中,脑海中浮现出那些回忆。
初见时,他救了她,甚至亲手用湿漉漉的帛巾,为她擦去脸上的血迹。
他睡得香甜时,会不自觉将她揽入怀中,像猫一般将头埋在她的发间。
还有那只龙形糖人,他递过来时,虽语气冷淡,却已然是她人生中不多的温情之一。
的确,是温柔的。
时幼唇瓣微微颤动,目光抬起,落在鬼极殿的穹顶上。
已然修缮完毕的鬼极殿,恢宏的穹顶高悬天际,星曜晶石与琉璃玉的交错拼接,每一块都足以买一座小城。穹顶四周,悬挂着七十二盏鎏金灯,灯芯燃烧着鬼火,不灭不熄,风轻轻吹过,拂起鎏金灯内的鬼火,亦拂起她的发丝,将她的思绪一并卷起。
你做了这么多,真的就只是为了我的这双眼睛么?
时幼看着修缮华丽的鬼极殿,像是对着这座殿堂,又像是对着某个人,默默道了一声:
但无论如何,谢谢你。
我不会让你失望。
我会拿到承天榜第一。
……
……
秋风起,无归的刀刃,将金黄的落叶斩成碎屑;冬雪漫天,时幼的足迹在白雪上深深浅浅,刀光像划破天幕的流星,将积雪卷起。
在那个冬日,她做了一件事。
她向玄霁王提出了一个请求。
请玄霁王,唤来了道陵子的白鹤。
鹤羽金光闪耀,额间朱红如焰,双爪轻点地面,翅膀收拢又松开,像是极不适应玄霁王周身浓烈的杀气。
时幼走上前,将早已准备好的信,放入白鹤的喙中。
信上只有一句话:“承天榜定榜比试之时,若我失手杀人,是否应担责?”
白鹤振翅而飞,带着信远去。
春日的嫩芽被无归斩断,阳光洒在她的刀锋上,搅碎了新生的绿意;盛夏,烈日炙烤着时幼的身体,草坪上的她与千风交错而过,刃光与草叶齐飞,汗水与血水一同落在地面,印证她不曾停歇的修行。
而修行的间隙,时幼会步入地下鬼城,穿梭在红色的街巷中,贪婪地吸取每一分鬼气,将其储存在体内,化作未来的护甲与利刃。
四季流转,她的刀影未曾停歇,脚步也从未迟疑。而她,也一直在等待着道陵子的回信。
一年后,白鹤果真再度降临。
其羽毛仍然熠熠生辉,神态依旧带着些许迟疑。时幼踮脚,伸手取下信笺,展开的瞬间,只见其上字迹苍劲有力,却只有寥寥二字:
“无责。”
时幼盯着那两个字,嘴角扬起。那笑容里既有释然,也有不易察觉的狠意。
这两个字,让她可以放心地挥起无归,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承天榜的定榜比试之日,堂堂正正地“失手”杀死云倾散人。
比试之日,便是她光明正大报仇之时。
秋风吹过草坪,叶子纷纷飘落,像片片细碎的金鳞,在刀光的映射下忽明忽暗。
刀光闪动,青檀树叶被风卷起,还未落地,便被时幼与千风的刀锋劈成碎屑,洒落在草坪上。
无归的刀刃寒光四射,带着凛冽的杀意,每一次挥动,都搅乱了秋风的轨迹。
千风手中的短刃低鸣着,迎着时幼手中的无归而上,刀刃交击的瞬间,火花四溅,震得两侧的草坪如同波浪般掀起,碎草飞舞,空气中弥漫着青草香气。
“铛!”一声闷响。
千风的短刃终于脱手,旋转着飞出,伴随着一声锐利的破空声,狠狠嵌入旁边的青檀树干。
啪。
青檀树猛然一震,树叶簌簌而下,刀锋入木半寸,深嵌其中,震得裂纹顺着刀身向树枝蔓延。
千风后退一步,站定时,嘴角渗出一缕鲜血。
他抬手擦去血迹,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右手,随后抬眼看向时幼,微微颔首,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你赢了。”
说着,千风沉默地行了一礼,动作恭谨,没有丝毫敷衍。
她的呼吸有些乱了。
时幼视线扫过眼前被刀气齐齐削断的草茎,那些齐整斩断的青草,似在诉说着方才一击的凌厉。她抬头,盯着那柄嵌入青檀树的短刃,目光从刀刃滑向千风的脸,嘴唇动了动,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年的时间里,她无数次被千风的刀逼入绝境,无数次感受到锋刃切开皮肤的冰冷,她一次次倒下,一次次从草坪上爬起,每一次,都在同样的死亡中结束。
可这一次,她没有使用阴阳眼,亦没有动用储存在体内的鬼气。结果是,她没有死,千风甚至承认她赢了。
这胜利太过陌生,陌生到她几乎不敢相信,方才的那一击,竟能击飞千风的短刃。
时幼抬头看向千风,试探着问:“你是不是……有所保留?”
千风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淡然,缓缓道:“时姑娘,是你变强了。”
直至这句话落下,胜利的喜悦,才终于迟钝而突兀地冒了出来。这份后知后觉的喜悦,像一股暖流,从脚底一路涌上心头,充盈着时幼的胸膛。
时幼握着刀的手松了些,随即扬起眉梢,忍不住笑了一声。
她忽然觉得,这一年漫长的修行,所有的努力和坚持,全都值得了。她努力摁下内心的喜悦,开口问道:
“千风,既然今日我赢了你,你觉得,来日我若与承天榜第三名一战,我有几分胜算,能赢?”
“时姑娘所求的赢,是指让那人输得心服口服,还是,直取他的性命?”
“自然是取他的性命。”时幼毫不犹豫。
千风沉默片刻,仿佛在掂量她话语中的分量,片刻后方才开口:
“如若双方都需拼上生死,时姑娘,你有九成胜算。”
“剩下一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