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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时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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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成在技,剩下的一成,在心。”
千风话音未落,秋风拂过,草叶纷飞,阳光穿过枝叶洒落在两人之间,映出一片金黄的光斑。
时幼轻轻点了点头,指尖轻触刀柄,手掌有些凉:“九成……足够了。”
“我自会将九成,变为十成。”
天光像被浸湿的绸缎,将那刻满死亡印记的草坪,映出秋天特有的金黄。每有树叶被风卷起、跌落,最后无声地躺在地上。日影西沉,光线逐渐褪去,草坪被暮色笼罩,叶片静静躺在地上,等待着被人遗忘。
时幼背着无归,穿过长长的回廊,在一座高耸的凉台上,找到了玄霁王。他靠着石栏,目光遥望天边最后一抹落日的余晖,背影被拉得极长。
她看着他的背影,终究鼓起勇气,向玄霁王求了一件事。
……
……
翌日,天尚未明。
清晨的鬼极殿一片寂静,四周被薄薄的雾气笼罩。
时幼醒来得比往日更早,她拨开帘幔,窗外天光昏暗,依稀能听见远处鬼奴清扫庭院的沙沙声。
她点灯,坐在铜镜前,缓缓梳理着散乱的发丝。连她自己都不记得,有多久没有这样用心打理过自己。
铜镜中的她,眉目间透着一丝倦意,但那双眼睛,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她将一头长发挽起,高高束于头顶,用一根暗红色缎带扎紧,只留下鬓边两缕发丝,显得干练利落。
时幼认真挑了挑,终换上一套修身短袍,墨黑为底,绣着极细的金线云纹,袖口略窄,方便行动。下身是一条裁剪利落的护腿裤,裹着长靴,靴面上嵌着两颗细小的银扣,隐约透着光。
她站在镜前,侧身端详着自己的模样,提起无归,将其背在身后,轻轻点头,似乎终于满意。
“倒是费心。”玄霁王的声音,意外地自她身后响起,“平日见本王,随便得连头发都懒得梳,如今要去见你那师父,反倒认真起来了。”
时幼怔了一下,转身望去,才发现玄霁王不知何时已经躺在她的床榻上,长身半倚,头枕着手臂,目光懒散地扫过她的装束,带着几分说不清的粘稠。
一缕青烟自铜炉中袅袅升起,浮动在两人之间,将玄霁王的视线,若隐若现地笼在烟气中。
时幼看着他,并未理会这带刺的调侃,只是轻声道:“我已准备好,可以出发了。”
玄霁王低低啧了一声,似乎连话语都懒得多说,轻抬食指,向前一点。
空气像被拨动的水面,发出轻微的颤音,一圈圈涟漪从他指尖扩散开来。
那一瞬,空气像是被什么力量强行拉开,中心处出现一道细细的裂缝,窄得仅能容下一丝光线透过。
但很快,这裂缝开始延展,像被一双无形的手从上下两端用力掰开,最终渐渐勾勒出一座拱门形状,仿佛能通向另一片未知的天地。
“既不让本王随行,看来你确实有许多话,需单独告知于他。”玄霁王声音冷淡,尾音微扬。
时幼回望他一眼:“云倾散人自以为我已魂归九泉,今朝不过是要告知他,我还活着,且会在承天榜比试之时,夺他性命。”
她话语平静,似随口道来,却藏着锋锐:“他会知道,今生之债,当以命偿。”
说罢,时幼朝他微微颔首,没再犹豫,身背无归,步入那扇光门。
时幼的身影没入门内,金光倏然一闪,拱门便如同从未存在过一般,悄然消失,连带着时幼一起,仿佛从未出现在这里过。
玄霁王仍半倚在床榻之上,目光在时幼消失的地方停留片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而喉间似有话语未出口。
最终,他微微动了动身子,倒回浅色丝缎的软枕上。
枕间,萦绕着一股特别的香气,不甜腻,也不浓烈,像雨后新剥的橙皮带着丝丝苦涩,又夹杂着清冽,既干净,又带着暖意。
那是她的味道,淡到几不可闻,却总能让人轻易记住。
玄霁王阖上眼,任由那种香气将自己包裹。
他平日里厌恶一切浮华柔软的味道,但此刻,他竟觉得香气有些好闻,甚至有些不舍得散去。
“自作聪明。”他语气含糊,不知是在嘲笑她要见云倾散人的决定,还是在讽刺她不让他随行的愚钝。
说罢,玄霁王枕着那余香,似是有些倦了。
……
……
竹林深处,雨丝如雾。
几只松鼠在竹影间攀爬,令竹林晃动不已。一只灰兔从竹林中探出头来,低头嗅了嗅,随后小心翼翼地跃到草丛间,开始啃食一片落叶。
忽然,空中浮现出一道极细的金线,仿佛有份用一根丝线划破雾气,将天地分开了一角。
那线先如雨丝般悬在空中,细而平直。随即,它开始延展,最终形成一道高大的拱门。
松鼠停下了攀爬,兔子僵在原地,耳朵直立,警觉地看着那光门。一瞬的沉寂后,松鼠蓦然跳跃,迅速逃入更高的竹叶间。灰兔也猛然转身,一头扎进了灌木丛,消失得无影无踪。
时幼从光门中缓步走出,脚下踩着青石路,雨丝顺着竹叶滴落,落在她的肩头。身后的光缓慢隐去,像潮水般退散,竹林重新归于一片安静,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脚下,是曾无数次走过的竹林小径。
抬头,是熟悉的竹屋。
青瓦带着一层湿润的黛色,竹帘半卷,隐约可见屋内的陈设未曾改变。竹屋在雨雾中若隐若现,轮廓熟悉得让她一时恍惚。
时幼仿佛看见,时奕在竹屋前修行,身上的圣流如同一条条耀眼的光带,沿着他的经络游走,宛如一件流光溢彩的战甲。
而她呢?她只是站在一旁,踢着脚下的落叶,偶尔用手指戳一戳他的肩膀:“阿奕,你就不能停一会儿,陪我玩一局?”
时奕总是皱眉:“阿姐,师傅说了——”
“好啦,陪我去竹林抓兔子吧,不然,我就隔一会打扰你一次。”时幼伸手戳戳他的脸。
那时候,时幼总以为少年会生气,可每次,时奕都只是无奈地叹口气,然后站起来,拍拍膝上的尘土:“就一会儿。”
一般这时,屋内总会传来云倾散人严肃的声音:“阿幼,修行不是儿戏,你又在带坏阿奕了。”
回忆像水波一样褪去,那些熟悉的身影,都消失了。
竹屋前没有人,只有雨,和空旷的竹林。
湿润的雨滴贴在脸上,那种凉意让她清醒。
然而,屋顶一缕突兀升起的炊烟,打破了那份清醒。
烟气在雨中绵延,似要消散,却又不疾不徐地升腾,显然,这是刚刚燃起的火。
时幼眉间隐约透出一丝警觉。
竹屋里有人。
时幼悄无声息地后退几步,避开了正对屋门的视线,转而缓缓绕到一旁。
她屏息敛气,将步伐隐匿在雨声中。每一步都精准而小心,连脚下的落叶都未被踩碎。
绕过竹屋的一角,她的视线被一块黑色的石碑吸引。
碑体上流淌着水珠,被雨水冲刷得光洁如镜。周围的青苔像是一层绿毯,爬满了碑座,显得荒凉而安静。
时幼走近一步,看清了石碑上刻着的字,双瞳微缩:
“时奕之墓。”
四个字简单直白,却重重压在她的心头。石碑下方,刻着一行细小的讣文:
“少年意气,常愿孤勇。未竞大道,归兮故里。”
鲜活的时奕,成了一座小小的碑。
这简短的讣文,像是在对她示威,轻描淡写地总结了时奕的一生,仿佛他的努力、梦想、意气风发,最终不过是一场滑稽而荒唐的闹剧。
时幼的目光死死钉在这行文字上,无法挪开。
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胸中一簇火苗被点燃,逐渐燎原,化作滔天杀意直冲脑海,燃烧着她的理智。
时幼咬紧牙关,努力平复呼吸的节奏,可手腕的颤抖愈发剧烈。无归亦轻轻颤动着,像是感应到了她的杀意。
她猛地抬起另一只手,狠狠按住颤抖的手腕,像是在用力将自己拉回现实,硬生生将那团燃烧的杀意,压进深不可见的暗处。
石碑前,雨声滴答。
时幼咬着牙,抬起头,眼眶依旧湿润,目光却变得冷如冰霜。远处竹屋中飘出的炊烟,像一只挑衅的手指,嘲笑着她的愤怒。
杀意未散,怒火未熄,而她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尽管这一天,已经离得不是太远。
时幼缓了缓呼吸,忍住翻涌的情绪,继续环绕竹屋屏息而行。
透过竹窗的一线缝隙,她微微偏头,试图窥探屋内的情形。
屋内有火光在跳动,灶台上的铁锅正冒着热气,屋内昏暗的光线,让她看不真切。
但时幼分明看到了一道高大的背影,正站在灶台前缓缓搅动汤水。
是他吗?
时幼手指贴在窗框上,咀嚼着这道背影。
不对劲。
仔细看去,那道背影,长发如瀑,漆黑得如同一块浸透了夜色的绸缎,从头顶垂到脚踝,密密麻麻地覆盖着全身。
雨声掩盖了许多声音,但时幼还是隐约听见,那人似是心情很好,搅动汤水的同时,口中还在哼着曲子,旋律断断续续:
“时奕……归兮……何处寻……”
时幼忍不住向前探身,想再听得清楚些,直至终于听清了那人的声音——
这分明是个女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