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劫难逃》铅笔刀

19、翅膀

　　飞机在地窝堡机场落地时已经快到半夜。

　　11月的宁海，最冷的夜里只有零下12摄氏度，夜风硬得像板砖，砸得人全身都疼，陈希觉得自己从里到外冻了个彻底，他连发抖都小心翼翼，仿佛动作幅度稍大一些，整个人就会在寒风里碎裂。

　　他怕冷，怕得要死。

　　以至于到宁海酒店的第一晚，陈希就不出意外地感冒了。

　　都怪徐天，陈希想。

　　他出发前在家里翻箱倒柜，死活没找到自己的唯一的秋裤，是徐天在耳边叨叨个没完，让他放弃。

　　“你这一堆衣服都差不多一个颜色，乱七八糟的，能找到就怪了。”徐天立在陈希卧室门口，抱怨说。

　　可陈希唯一的秋裤是紫色的，鲜亮的紫色。

　　那是前年过年时，亲妈美其名曰给他置办的年货，两条秋裤，一红一紫，寓意挺好，但陈希真心看不得这玩意，亲妈的心意又不好拒绝，他只把红色那条给了亲哥陈冀，自己留了条紫的。

　　怎么会找不到呢？陈希在建州根本想不起穿，就算去滨城，他也不会穿。

　　“别找了，等到了宁海，我给你买十条还不行吗？”

　　可徐天还没来记得出手，陈希就已经病了。

　　导演葛聂半夜里送来了感冒药、暖宝宝，甚至还有一件大皮袄。

　　陈希迷迷糊糊不记得葛聂都说了什么，只是大半夜还麻烦别人，他很抱歉。

　　“其实现在相当于晚上十点。”徐天笑嘻嘻地说，“这里用着北京时间，但经度差得远了，太阳出来都晚两个小时，陈希，你得倒倒时差了。”

　　他没心情思考什么时差，陈希一心只想倒进温暖的被窝里。

　　陈希病了两天，徐天开开心心地照顾了他两天。

　　开心到会发微博的程度。

　　“天冷了，大家要注意身体啊。”

　　徐天的微博配图是一张自拍，画面里没有陈希，却有陈希的床头柜。眼尖的网友一下子就盯上了柜上的感冒药。

　　不到半个小时，陈希的粉丝就摸到了徐天微博。

　　[我家希希是不是生病了？老公好心疼，希希多喝热水啊！]

　　当徐天把自己微博底下这条评论怼到陈希眼前时，陈希只想自戳双目。

　　陈希以为，徐天最多只是在宁海玩几天，就会老老实实回建州。

　　就像一个送孩子上大学的家长，铺个床，看看寝室，最多再买点儿特产，也就该回家了。

　　可徐天没走，不仅没走，还决定跟陈希一起进组。

　　他甚至可以自费。

　　拍戏时，明星身边跟着个助理也是常有的事儿，然而这部戏里都是小演员，哪里有人带什么助理呢？陈希身边一直跟着个人，总显得他在……耍大牌。

　　但陈希清楚，有人跟在他身边也是迫不得已，有人不想做他助理，有人只想缠着涛哥。

　　没错，组里的每个人都叫李涛一声，涛哥。

　　李涛个子不高，瘦瘦小小的一个姑娘，更没有什么波涛汹涌，说话声音永远都软趴趴的，但一个眼神就能让想反驳她的人闭嘴。

　　她是这部戏的编剧，兼执行导演。

　　执行导演是个辛苦活儿，陈希还是第一次在剧组见到女执行导演，有些导演希望能掌控自己作品的每个细节，这种人可以在剧组缺钱的时候身兼执行导演，比如林善。有些导演则只关注眼前的监视器，其他的事儿不想管也懒得管，他只负责出想法。

　　而葛聂两者都不是。

　　李涛以执行导演的身份进组，是因为葛聂太年轻，他需要一个帮手，而这部戏的编剧，他的学姐李涛是最好的人选。

　　11月10号，全组人坐上了开往巴依克山脉的大巴车，窗外天色湛蓝如洗，天底下，绵延不尽的白色小山包被阳光包裹得无比热烈，仿佛一群驻留的白鸟，随时都要展开翅膀。

　　他没由来地想起白鸟。但现在，那只白鸟有了翅膀。

　　徐天贱兮兮地坐到涛哥旁边，没几句话，又碰了一鼻子灰回来。陈希看他一脸享受的神情，就知道这哥们儿完了。

　　直到黄昏，车子到了巴依克山脚下的塔什镇。塔什镇面积不大，镇上只有一个两层高的小旅馆，好在剧组人不多，拼拼凑凑也勉强住得下。

　　说是旅馆，但实际上也和民宿差不多，老板是个好客的本地人，厨房冰箱里的东西都可以用，他们甚至可以开火做饭。

　　春秋两季，塔什镇会有少量的外地游客，到了冬季，整个塔什、巴依克山脉都被白雪覆盖，好似一层封印，店里也就没了生意。

　　晚餐是老板精心准备的，大盘鸡、手把羊肉、抓饭，还有无限量畅饮的黄牛奶茶，一桌子人其乐融融，陈希看着窗外漫无边际的暗夜，忽然有了一种身处探险队的错觉。

　　他没记错的话，这剧本是李涛根据父亲真实经历改编的。

　　“涛哥，你能不能给我们讲讲你父亲以前的事儿？”桌上，一个年轻演员忽然开口。

　　李涛微有些犹豫，“其实就是剧本里写的那些，只是我父亲没有那么幸运。”

　　《触不可及的银河》里，四个科考队队员在深入无人区考察过程中遇到了重重困境，主角李庆一行人陷入传说中的魔鬼谷，谷中仪器设备失灵，环境恶劣，时而出现雷暴雷击，时而又有野兽出没，但四人最近还是成功脱险，并获取记录到一手实验数据。

　　然而这是电影的结局，不是现实。

　　现实里，李庆一行人在更危险的夏季入谷，四个科考队员，活着出来的只有三个。

　　那年李涛才四岁。

　　空气里沉寂了数秒，窗边上的电水壶不合时宜地“咔嗒”一响，壶嘴翻出层层白气。徐天赶紧岔开话题，化身小助理，给陈希倒了杯热水。

　　陈希的感冒还没好，白天人模狗样是个正常人，天一黑，病情就跟着加重，他如今已经被鼻塞堵得脑子不太灵光。

　　“多喝热水。”徐天把水杯和药推给陈希。

　　“其实我不懂，当初你们选角的时候，是怎么想起来陈希的，他看着和科学家、科考队员可以点儿都不沾边啊！”徐天看了看葛聂说。

　　这疑问徐天一直憋着，他早想问。

　　“这个……还得学姐说。”葛聂又看了看李涛。

　　李涛捧着奶茶，面色从容，“我也和你们说过，陈希的戏我几乎都看过，他形象气质都很符合我心中的人设。”

　　涛哥脸蛋上浮起一层温暖的红晕，“陈老师，他和我印象里父亲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几个年轻演员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意味深长地惊呼。

　　话题兜兜转转岔了回来，但陈希又隐约觉得哪里不对。空气里浸着奶香，杯口慢悠悠的白气在他眼前好似幻化成鸟的形状，陈希眨眨眼，白气散了，那只鸟没有翅膀。

　　早上十点，剧组全员从塔什镇出发，前往巴依克山脉南麓，这里是自然保护区对外开放的游客入口，巴依克山脉最高处海拔6100米，对外开放的试验区也有3000米以上，高原反应不可避免，剧组除了拍摄设备、服装道具，带了其他东西也不少。

　　帐篷、水、食物，以及氧气，他们要在户外拍一整天。

　　这是一处广袤的高原草场，保护区内8条河流和若干时令河流如同动脉贯穿整个巴依克山脉，保护区分为核心区、缓冲区、试验区三部分，核心区与缓冲区是禁入的，但令人诧异的是，葛聂拿到了缓冲区的拍摄许可。

　　车队停在了结冰的鲸鱼湖边，几个工作人员支起帐篷，已经有人开始吸氧。

　　远处山峦起伏，洁白的山脊上一排排流动的黑色斑点闯入视线，陈希不由得看得出神。

　　“这是什么啊？”徐天凑过来，指着远处的山脊说。

　　“我哪儿知道。”

　　“这是藏羚羊，每年10到11月从可可西里迁徙回到巴依克，带着它们的幼崽。”李涛走到陈希身边，说，“藏羚羊迁徙是非常危险且艰难的过程，途中会遇到恶劣的天气，虎视眈眈的猎人，以及残暴的天敌，比如狼。”

　　“这么危险，好好在一个地方呆着不行吗？”徐天说。

　　李涛鄙夷地瞥了他一眼，显得徐天像个傻子，“具体迁徙的原因，其实科学家们也不清楚，但动物迁徙就是为了生存和繁衍，这一点不会错。”

　　“就好比人类，人类活动的本质也是为了生存和繁衍，我们在这里拍戏，是工作，这世界上绝大多数的工作都是为了生存。”

　　“当然，有人会选择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所以对人类来说，生存的概念会更加复杂，有人为了热爱而活，有人为了信仰而活，但不管怎样，人都需要通过参与社会活动而让自己“活”下来。”

　　徐天听得有点儿懵，怔愣着开口问：“涛哥，你大学学什么专业的？”

　　“汉语言文学，怎么了？”

　　“没，没事儿，你刚才说……这有狼？”

　　“有，不仅有狼，还有很多凶猛野兽，这里是无人区，野生动物的天堂，人类涉足了其他物种的领地，就要小心。”

　　“那这里岂不是很危险？你们确定就这么拍摄……没问题吗？”徐天声音都变了调。

　　“徐先生，这里还是试验区，游客都可以进入，你觉得会有危险？”李涛眯着眼，不耐烦地说，“等我们进了缓冲区，那才是真的危险，当然，那时候你可以不参与社会活动，选择呆在旅馆里，吃烤串喝奶茶，旅馆里有水有电又有网，可比户外快乐舒服多了。”

　　“唉，你这样……”徐天怂了吧唧把话又憋了回去，等李涛走远了，才敢低声说，“小心以后嫁不出去啊。”

　　陈希早在一边笑得合不拢嘴，他没说话，对着徐天做了口型：“活该。”

　　戏里，陈希饰演的李庆和其他三个科考队员在高原上煮了一锅脱水蔬菜汤，就着当地的馕饼，简单又满足地吃了午饭。

　　戏外，全剧组喝光了一锅蔬菜汤，从塔什镇带来的馕饼也吃了大半，陈希裹着个大皮袄乐在其中，但徐天没受过这种委屈，吐槽又不敢，他只得拍了照片默默发微博诉苦。

　　巴依克的信号不太好。

　　徐天微博发出去了半小时，一条回复也没收到，连平时跑最快的陈希老公粉，这次也没有任何动静。

　　“操，这什么鬼地方。”徐天不禁骂了一句。

　　抬头，陈希正举着相机到处拍照。他凑到陈希身边，盯着镜头里的画面，不禁问：“陈希，那辆黑色吉普车有些眼熟啊。”

　　“哪个？”

　　徐天指了指画面里的一角，“我昨天好像在旅馆附近见过这辆车。当时还以为是剧组的车，但你看，我们人、车、设备都在这边了。”

　　陈希放下相机，镜头里那辆黑色吉普车隐在山峦暗影里，远得快要看不见。

　　陈希并不想在意这些，直到他有一天忽然发现，那辆黑色吉普车每天都会停在离拍摄地很远的某个角落。

　　每天，像一双眼睛，无声无息地注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