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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梦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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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
南方的冬天,湿冷的空气顺着脚底钻进骨头里,蔓延至全身,是连灵魂都会发抖的冷。
唯一令人感到温暖的,可能是寒假和春节。
1月30日,苏芳18岁了。
生日当天清晨,苏芳按照惯例在6点起床,先是背了1小时的单词,然后在爸爸的骨灰盒前点上一炷香,再上餐桌吃早饭。
早饭和以往的每一天一样,一个鸡蛋、一盘蔬菜、一碟牛肉、一个苹果。
“单词背到哪里了?”妈妈在苏芳手边放下一把维生素和鱼油,然后在他的对面落座,“吃完饭记得把维生素吃了。”
苏芳放下手中的筷子,说:“背到第三轮了。今天背了100个。”
妈妈点头,说:“明天开始再加100个。5点起床吧。”然后用眼神示意苏芳可以继续吃了。
苏芳又重新拿起筷子,把碗里剩下的一片牛肉塞进嘴里。
“今天期末考出成绩了,比上次月考低了2分。”妈妈点开手机里的成绩单,“今晚睡觉之前交一份2000字的检讨给我。”
“好。”
今天的早饭时间格外漫长,等到最后一粒鱼油咽下去,苏芳松了一口气。
“今天老师说要组织一个讲座。”苏芳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什么讲座?我怎么没有得到通知?”妈妈皱眉,有些不满。
“刚刚通知的。”苏芳把手机里的群消息展示给妈妈看。
“啪”的一声,妈妈把筷子拍在桌子上。
苏芳下意识的想往椅子里缩,但是又极力地控制住。
突然客厅里的电话响了,妈妈警告地看了一眼苏芳,扔掉筷子走过去接电话。
这大清早的谁会打电话来?苏芳小心翼翼地用余光去偷看,刚好撞见妈妈撇过来的眼神,吓了一跳。
1分钟后,妈妈挂掉电话,回到餐桌。
“你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苏芳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笑着说:“好。”
“苏小芳——!”
苏芳刚走到楼下庭院,阴影里跳出来一个身影。
他转过头,往声音的来处看去——阳光穿过静谧的云层,洒下一片光幕,辰砂逆着光从树影深处向他走来。
“你怎么在这里?”
“当然是来找你呀。好不容易能出来,要珍惜哦。”
“刚刚打电话的是你啊。你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老师要开讲座呗。”
苏芳惊讶地盯着辰砂,两个人的借口居然想到一起去了。
说着,辰砂跳起来,抓住苏芳的胳膊就跑。
“去哪儿啊?”苏芳感觉很莫名其妙。
“我带你去个地方。”辰砂大声说。
5分钟后,他们蹲在市美术馆的门口,气喘吁吁。
“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苏芳觉得自己一年的运动量都没有今天大。
“你……咳咳……你不是喜欢画画嘛。”辰砂捂着心口,觉得自己心脏马上要爆炸了,“这里最近在办画展。我听说是个特别有名儿的大,大,大,大画家。”他不露痕迹地看向苏芳,期待他的反应。
美术馆楼顶朱红色的题凑上垂挂一副巨大的海报,海报中心是画家巨大的画像,还有画展的主题——人生海海。
苏芳看着海报,眼睛里闪烁着光。
展厅很大,墙上挂满大大小小各种尺寸的画作,护栏把它们和人群分离。看展的人在每一幅画作前停下一会儿,然后离开,走向另一幅画。他们是彼此的过客,匆匆来过,又匆匆走开,从不为了某一幅画停留,也不因某一幅画而拨动心弦。
辰砂觉得自己应该是众多看客中的一个——他根本看不懂。那些错综复杂的颜色和形状,所要表达的思想,比数学公式还难以计算。于是他紧紧跟随着苏芳的脚步,在每一幅画前面徘徊。
最终,苏芳停在一幅画前,不再经过。
画的什么,辰砂不知道,但他觉得应该是大海吧。他不懂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蓝色,各种各样几十上百种蓝色铺陈在一张巨大的画布上,遮天蔽日。像一片汪洋大海从天上落下,将他淹没。
旁边的小卡片上印着画作的名字——《理想和梦想的区别,就像一粒盐巴掉进了大海》。
辰砂看不懂这个名字和画到底有什么关系,但他觉得苏芳一定懂了,因为他从没有见过苏芳如此专注的样子。像是寺庙里圣洁的佛子,已经见过人间万千法相,肉身就要湮灭,灵魂即将去往清净世界。
“辰砂。你的梦想是什么?”苏芳问,“你每天上学,读书,都是为什么?”
辰砂思考了一会儿,说:“如果我能活到梦想成真的时候。我想当一个外交官。”
“苏芳。你的梦想是什么?”辰砂问,“人生的出路好多的,不只上学一条。”
苏芳沉默很久,然后说:“如果我能活到梦想成真的时候。我想开个画展。”
“好。那我就是外交官,天天去和外国喷子对骂。你就是大画家,把画展开遍全国!”辰砂畅想着未来。
“但是外交官的工作,好像不是和外国喷子对骂。”苏芳给他一个“关爱智障儿童”的眼神。
然后美术馆里回荡起两人放肆的笑声。
笑着笑着,声音渐渐小下去。苏芳看着辰砂,他的眼底泛起泪光,不知是因为笑得太累,还是被画里的浪花打湿了眼睛。
“辰砂。你是不是喜欢我?”他问。
“是。”辰砂上前一步,低下头靠近苏芳,几乎没有什么思索地答道。
苏芳看着他的眼睛,此时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1公分。是《重庆森林》里王菲和金城武之间距离的100倍,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57个小时之后爱上眼前的人,但是他能确定的是——此时此刻,在他心跳间隙的0.57秒,他说:“我也是。”。
几个小时后,两人坐在美术馆外的咖啡厅。
辰砂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苏芳。生日快乐。”
苏芳接过礼盒,拆开包装,里面是一副缩小版的《理想和梦想的区别,就像一粒盐巴掉进了大海》。
盒子底部还有一张中央美术学院招生简章,和《考生信息表》。信息表上,照片、和基本信息都已经填好。
“这……是?”
“我已经在网上给你报名了,接下来你只要拿着这个信息表去现场确认,然后就安心备考。我相信你一定能考上的。”
“……谢谢。”
“苏芳。今年、明年、后年、大后年……大大后年……以后每一年,我都陪你过。”
“好。”
*
午后,高三29班。
阳光正好,班主任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名字——苏芳。
少年从门口走进来,太阳在他的周身洒下一层金色的微光。他站在讲台上,只比讲台高出一个手臂的距离。他的双手攥紧书包的肩带,微微低着头,看着脚尖发呆。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娃娃脸上写满了茫然。
“这位苏芳同学,之前是在16班,从这学期开始就转到我们班了。大家欢迎。”老师说,“苏芳,你自我介绍一下吧。”
“大家好,我叫苏芳。”
自我介绍到此为止。
“没了吗?你有什么兴趣爱好,可以给大家说说。”老师对着苏芳露出一个鼓励的眼神,暗示他继续说。但苏芳摇摇头,似乎并不想继续,于是老师只好让他回到座位上。
“辰砂那里还有个空位,你坐那儿吧。”
苏芳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快步走到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
“你好,我叫辰砂。”男生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看起来有点傻。
苏芳点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那天两人再没有说话。
后来,苏芳发现这个人话真的很多,他总是找各种话题和自己聊天。苏芳不搭理他,他就会借口自己语文不好,抢苏芳的作文本去抄。然后两人就会因为作文的事情,从教师这头打到那头。并且那人乐此不疲,苏芳都怀疑他是不是脑子不好。
苏芳听说这人有病,所以隔三差五请假不上课。到底是什么病呢?应该很严重吧。否则,不能在高三这么重要的时期频繁请假。天天还笑嘻嘻的,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多开心事。
再后来呢?
再后来,苏芳又一次被王强他们堵在厕所的时候,辰砂来了。
那是苏芳第一次在一个人的身上,看到具象化的圣经故事。不再是飞翔在天上的大天使,而是落到凡尘的拉斐尔。
*
“你可以醒来了。”
医生的声音把辰砂的意识拉回到现实。
他睁开眼睛,虽然没有挣扎扭动,但是呼吸沉重。
他用力地揉着眼睛,把眼角的几滴眼泪揉散。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等他平静了一些,医生轻声问道。
“还行。有些想吐。”
“这可不是个好的信号。”医生递给他一叠纸巾,“我建议下次再继续吧,你先休息几天。”
“不。”辰砂一把拉住医生的衣角,有些激动地说,“我感觉到了。那扇雕花木门,马上就可以打开了!我们再试一次,一次就好!”
医生上下打量了辰砂很久,他的头发凌乱,眼睛充血,呼吸紊乱,手脚也在颤抖,整个人看上去都不太好。
“你先听我说,深呼吸。握住我的手,用力。然后松开。再用力,捏紧。松开……感觉好点了吗?”
辰砂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放松了一些。
“好,现在我们试最后一次。不管成不成功,今天到此为止。”
“好。”
*
于是他再一次站在古朴的雕花木门前。
那门看上去似乎比之前大了些。
他深呼吸,双手搭在门把手上,用力往下压。
门开始剧烈震动起来,血水比之前渗出得更快,几乎是几十秒就淹没了他的小腿。
水流的冲击越来越大,他就快要被冲走了,但他咬紧牙关,死死拉住门把手。
他感觉自己的力气在一点一点流失,于是把所有的力气放在双手上,继续用力往下压门把手。
咔哒一声,门把手往下移动了1厘米。
动了!是可以打开的,真的可以打开的!
来不及欣喜,他又加重手里的力道。此时门上的花纹开始变换,圣诞玫瑰的花瓣变成怪物尖锐的獠牙。
无数的獠牙冲向他,刺穿他的皮肤,嵌进肉里。血水留到脚下,和门里渗出的血水混合在一起。
疼痛令他有一瞬间的脱离,幸好他还保持最后的清醒,才不至于被汹涌的血水冲走。
心里一横,他反手拔下一根獠牙,刺进门里。大门像是受了伤,发出刺耳的嘶吼,摆动着整片的里花蕊和獠牙,抖得更加厉害了。
他双手握着门把手,用尽全身力气,往下一拽,试图利用体重下坠的力量,撼动门把手。
试了几次之后,终于,一连串的咔哒声,门把手旋转了90°。
一瞬间,所有的獠牙、血水都消失不见。大门又恢复了它古朴精致又沉静的样子,像一个驻守在时光长河上的智慧老者。
大门缓缓打开,一道亮光从门后射出来,把周围全部的黑暗都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