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顾月离

14、拆迁

　　七年后。

　　前些年，城中村这块地被大开发商看中并买下，大部分居民都已经拿着拆迁款欢天喜地搬走，只有几户迟迟未搬，而三天后就是开发商给的最后期限。

　　夜深了，年久失修的居民楼内，传出“啪啪啪”敲击键盘和鼠标的声音。餐桌改造而成的电脑桌上，电子屏幕发出幽幽蓝光。桌上堆满了泡面和喝空的啤酒易拉罐，还摆放着几台不同型号的智能手机。

　　一个女人正顶着厚重的黑眼圈，盯着电脑大屏幕疯狂输出，齐肩短发已经被薅成了鸡窝头。只见她先是撰写文档，接着配音剪辑，完成视频后期后进入社交软件上传文件，设置好定时发布，做完这一切，终于有时间点开桌面右下角不闪烁不停的聊天软件图标。

　　打开消息列表，1000+条消息，五十多个群一起闪烁，还有三十多条待处理私信。

　　海川都市怪谈、宝贝回家计划、钓鱼经验交流......连她自己看了都忍不住嗤笑一声，什么乱七八糟的。

　　处理完这些信息，时针已经走到凌晨三点。

　　女人直接瘫倒在身后的沙发床上，却翻来覆去无法入睡，爬起来敲了几行代码，抓了一堆数据，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信息，不信邪地逐条看完了运营账号的后台私信爆料，回复了几条疑似有用的，才又躺回到床上。这时已经接近破晓。

　　她最后吞了几粒药丸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名昼伏夜出的女子就是已经出狱两年的夏昭。

　　狱中五年青春，从21岁到26岁，待她走出那片四角的天空，才发现这个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高中文凭、犯罪记录，出狱后求职屡屡碰壁，根本找不到正经工作。而那时正值自媒体发展最迅猛的时期，没有学历门槛不查社会背景，通过互联网，人人都能披上一张光鲜亮丽的皮，只要能写会编懂引流，不难捞到人生第一桶金。

　　两年前，夏昭用仅剩的一点存款购入了最新款的智能手机，在沉浸式冲浪一周后，凭借聪慧的头脑很快掌握了流量密码。她不做高大上、高成本的内容，专盯着下九流下三滥、都市传说、古今中外离奇事件编故事，有热点新闻就猛蹭，用了半年时间就做出了一个一百万粉丝的账号。

　　被骂出来的流量也是流量。

　　通过第一个账号有了财富积累，她开始发展下线，做自己的自媒体矩阵，选题赛道从线下吃喝玩乐到娱乐八卦、从恐怖怪谈到猫狗萌娃，只要不违法主打一个什么饭都吃。与此同时，通过营销号她还建立了自己庞大的私域流量社群，掌握了一条隐秘的小道消息网络。今年短视频爆火后，她开始从0学习做短视频，如今也做的风生水起。

　　而谁也想不到，她这样一个百万粉丝大网红，巨额拆迁款拥有者，正躲在破烂小屋的破烂沙发上睡大觉。

　　“哒啦啦——哒啦啦——”

　　时针走到中午12点，在电话铃声第三次响起时，闷在被子里睡大觉的夏昭终于有了反应。她抓起桌上的手机，看清来电人是“小助理”，此助理非彼助理，而是账号@高富帅的小助理的运营，外号“小助理”，夏昭没见过真人，听声音是个年轻女孩子，热爱挖掘研究全世界范围的有钱帅哥。她本来是一个普通的粉丝，后来进了夏昭建的交流群跟她一起做自媒体，因此相互熟悉有了联系。

　　出狱后夏昭深居简出、行踪不定，很少有人见过这个百万网红的真面目。她和网友交流也用的都是网名。所以她和小助理之间除了电话号码，也都心照不宣地没有交换过其他真实信息。

　　“群主大人，最新爆料！陆氏集团神秘继承人今天回国！海川国际机场下午2点航班落地。”
　　陆氏集团，靠房地产和娱乐业发家，现营业务范围已经遍及地产、金融、科技各个领域。这些年势头愈盛，已经成为全国范围内有巨大影响力的企业，世界财富五百强。

　　陆氏的掌门人陆骋，现年54岁，外貌俊美中透露出一丝邪魅，未婚，无公开女友，可谓是圈内知名黄金单身汉，无数人心中的钻石王老五。

　　据说陆骋早年风流倜傥、处处留情，无数名模明星都曾流连他的榻下。但他花名在外，痴心不改，竟然还是情种一个，身边莺莺燕燕不断却唯爱白月光——苏氏集团的大小姐苏婉菀。可惜苏小姐早早远嫁海外，与他有缘无分。

　　“年龄不小，情人不少。什么替身白月光、苦命痴情人，我看就是管不住X。”小助理吐槽完渣男有钱人，话锋一转，又回到神秘继承人。

　　“据说今天回国的这位少爷和他的母亲生活在北美，小小年纪在北美白手起家闯出了名堂，陆骋看这私生子挺有出息，这才召他回国帮忙打理陆氏的产业。虽然陆骋名声差了点，但这小少爷作为陆家目前唯一的继承人，只要继承了陆骋的七分美貌，就非常有希望在下周更新的全球二代好嫁榜中空降榜首。”

　　什么少爷，大清亡了一百年了。夏昭内心忍不住吐槽。

　　“全球二代好嫁榜”是小助理账号的主打内容产品，每周一更新，根据颜值、财富值、风评、桃花数、人气值多个维度的统计数据评选出结果，最近网上特别火。

　　“所以呢？”夏昭的声音带了些刚睡醒的漫不经心。

　　“航班信息是我粉丝从她在陆氏打工的闺蜜那里旁敲侧击打听到的，非公开信息，没几个人知道。如果能跑一趟现场，拍到第一手路透照片，绝对是独家新闻，又能赚一波流量！”

　　“这么好的事情，你自己怎么不去？”夏昭彻底清醒过来，睁开惺忪睡眼，调侃道。

　　“呜呜呜我今天下午有一门重要的考试实在脱不了身，这么好的机会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亲爱的敬爱的群主大人，感谢之前带飞之恩，这次我们联合发布，炒一波大的。”

　　夏昭假装思考了一会儿，状似为难地答道：“陆氏可不好惹。而且除了航班信息，还有别的信息吗？多大，叫什么名字？我总不能举个'陆骋儿子看这里'的牌子找人吧。”

　　“那你就是答应了！当然还有其他信息，等会儿把他的名字发给你。”

　　“就这？”

　　“剩下的就要靠群主大人的聪明才智去挖掘啦！下周全球二代排行榜能不能空降重磅人物可就看你的了。”

　　挂了小助理的电话，手机上很快就弹出了关于陆骋继承人的消息。

　　小助理：陆家少爷叫陆明逸，二十来岁，具体不详。拜托群主大人啦！等你的好消息。

　　看到消息时，夏昭已经收拾好自己，带上一顶黑色的鸭舌帽，压住翘起来的短发。出门之前，进了自己卧室一趟，这里似乎和7年前没什么变化。

　　终年紧闭的窗帘阻隔窗外的阳光，整个房间浸在黑暗中。打开房间的灯，掀开分隔两张床的布帘，再拉开夏昭床内侧墙上和墙体融为一体的白色帘子，密密麻麻的信息线索被按照关联性连接在一起，关于陆氏集团、关于南山路11号、关于陆骋，关于父母夏安还有李望的生死之谜。

　　墙面正中间贴着从商业周刊上裁剪下来的陆骋照片，脸上被划了一个大大的叉。照片的正下方写着一串熟悉的车牌号码。

　　夏昭将一张写有陆明逸信息的白纸补充在线索墙上，又将一切恢复原样，才提着包出了门。

　　这些年，她从未放弃追寻真相。

　　五年的牢狱生活，她学会了倾听和伪装，打听到不少事情。而她学会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

　　掌握大动脉生死存亡的秘密和线索，往往就藏底层毛细血管能接触到的地方。

　　出狱后，她搭建自己的信息网络，深入这个城市的毛细血管，认识了很多被归为芸芸众生的普通人，就凭借在普通人中间收集细枝末节的线索，一点一滴试图拼凑出过去。最近她感觉，自己离真相越来越近了，这也意味着，离危险越来越近。

　　这条李望换来的命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

　　到了机场，正好是小助理提供的航班到达的时间。夏昭在卫生间换上提前准备好的假发和淑女裙，画上浓妆，踩上高跟鞋，扮作柔弱无辜的千金小姐，走到机场服务台前，装作很着急的样子。

　　“Hello，亲爱的，可以帮我一个忙吗？我来机场接我的朋友，但是一直联系不上他，我现在很担心他的安全，他航班号是UA567，姓名是陆明逸，请问可以帮我广播找下人吗？就说他的朋友李女士在总服务台等他。非常感谢！”

　　“好的，女士，请稍等。”

　　夏昭带着墨镜，站在机场到达口视野最佳的位置，观察着来来往往有钱且年轻的男人。长得像陆骋的，无；听见广播有反应的，无；找到服务台的，无。

　　广播找人间隔放送了十几遍，一个小时过去了，机场的工作人员抱歉地摇摇头。

　　人没蹲到，接到了房东的电话。后天就是搬家的最后期限了，夏昭本来约了房东今天晚上验房签合同，打算解决了这边的事情就赶过去，没想到房东临时要去外地出差一周，晚上的飞机，急着和夏昭见面签约。

　　夏昭权衡了一下，陆明逸下次再探也无妨，还是租房的事要紧。只能和小助理道个歉，把今天拍下的可疑对象都发给她，当做交差了。

　　夏昭换回来时的装扮，匆匆往回赶。仓促间，她看见远处闪现一个男人背影，穿着黑色风衣，身材高大，身形十分像一个人。

　　“阿望！”夏昭捂着绞痛的心脏向着远方发出无助的呐喊，转瞬间那个身影已经消失在人群中，仿佛从未出现。

　　一天后。

　　夏昭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分类打包，李望留下来的所有东西她都舍不得扔，全部装进了箱子里。卫朔帮忙叫来的货车已经停在楼下。

　　夏昭和卫朔五年前在狱中重逢，彼时卫朔是前途无量的新入职警官，夏昭是颓废度日的杀人囚犯。卫朔时常来看她，出狱后两人也一直保持联系。知道夏昭今天要搬家，他主动提出来帮忙。

　　最终还是没有等到夏安和李望，就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刻。城中村拆迁后，也许她就和他们断了最后的联系。如果他们都还活着，如果他们终于想起了回家的路，找到了这里，却再也找不到曾经的家，茫茫人海中，又去何处寻找夏昭。

　　不知不觉已经进入深秋，夏昭抱着最后一箱物品，静止在冷风中，痴痴望着她居住了23年的家，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道别。卫朔帮忙整理好大件打包箱后，到驾驶室等她。

　　夏昭怀里的这箱都是她最宝贵的东西，箱子没有封口，转身一个不小心，有小物件从箱子里掉了出去。夏昭连忙放下箱子，弯腰低头跟在滚动的小物件后面跑，这才看清掉下来的是李望在她生日那天送的戒指，还用当时的戒指盒完完整整地装着。

　　滚动的戒指盒被一双锃亮的皮鞋挡住了去路。

　　夏昭捡起盒子，心疼地吹了吹沾染的尘土，抬头想要表达感谢。

　　“谢谢你。”

　　话音刚落，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朝思暮想了七年、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剑眉星目、眼睑微微下垂，刀刻的轮廓，高挺的鼻梁。

　　阿望！夏昭感觉脑子嗡嗡作响，眼睛酸涩到重影。一时无法辨识是现实还是梦境，痴望着眼前人，忍不住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无数次梦里，她都抓不住他的臂膀，眼睁睁看着他坠入深海，这一次，她终于抓住了他！

　　是真的，阿望回来了！

　　眼前的男子穿着昂贵的西装，内搭是黑色的真丝衬衣，放荡不羁地解到第三颗扣子。除了长相，和李望气质半点都不像。

　　被陌生女人抓住胳膊后他下意识想狠狠甩开，但她眼里的悲伤让他莫名有些烦躁和不忍心。

　　夏昭用最平常的语气，就像在确认什么一般，轻轻地唤了一声，正如每个平凡的清晨、每个温柔的夜晚、每个无聊的午后，每个他们在一起度过的一千多个日夜那般，轻轻地唤了一声：

　　“阿望。”

　　等来的是毫不留情的抽出手臂，转身离开。

　　他是李望？却对戒指盒和夏昭无动于衷。他不是李望？却和李望有着一模一样的脸，那是她一生所爱之人的脸，绝不可能认错。

　　夏昭试图在纷乱中理清思绪，搞明白发生的一切。最终还是被情感的巨大冲力打败，一直以来，她都坚持，只要没有见到李望的尸体，他就没有死。而这份坚持在一天又一天无望的等待中摇摇欲坠。

　　而今天，终于有一个和李望一模一样的男子出现在了城中村，他们共同的家门口。

　　夏昭怀抱着渺茫的希望，义无反顾地追了过去，却只看到一辆飞驰离开的法拉利。

　　她终于支撑不住，瘫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