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顾月离

21、少年

　　陆明逸睡得并不踏实，挣扎着从梦境中醒来，发现自己又躺回了病床上，如同七年前带着空白的记忆醒来的情况一样。

　　还好，他已经记起了一切。感知到自己手心里攥着一张纸片，他展开手掌，看了个清楚：是夏昭二十岁生日那年，两人一起在游乐园拍的大头贴。

　　夏昭来过！他将照片紧紧贴在胸前，失而复得的心情涌上心头，还掺杂着无限的怀念。

　　蒋洋走进病房。

　　“昭昭呢？”他四处张望，想要寻找那个失而复得的身影。

　　“出门一趟，怎么突然就叫得这么亲密，表白成功啦？”蒋洋看人没事，起了调侃之心。

　　“不是表白成功，是从始至终，夏昭就是我愿意为之献出生命的爱人。”

　　深情澎湃的一番自白让蒋洋一时无法适应，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是为何。

　　“蒋洋，我全部都想起来了。我就是李望，李望就是我。失去记忆的那三年，是夏昭收留了无家可归的我。”陆明逸一脸激动。

　　蒋洋也为此感到开心，轻轻地锤了锤他的肩头。顿了顿又问：

　　“那你的母亲...那场大火你想起来了吗？”

　　“她是自杀，这件事情我回头和你细说。现在外面什么情况，陆骋什么动作，今天陆氏的丑闻曝光短片十有八九是夏昭策划的，那段晚春的视频是她拍的。她现在非常危险，所以她人现在哪里？”陆明逸的语速仿佛上了高速公路超车道。

　　“你冷静一下，听我说。”蒋洋将陆明逸按回床上，“陆骋正在全网删帖，同时派人找那对寻子的夫妻，估计找到后就要拿他们的儿子做威胁，逼他们公开道歉了，道完歉可能就一起处理了，你我都知道这是他惯常的做法。幕后主使他也一定会揪出来十倍奉还。”

　　蒋洋低头看了眼手表，继续汇报：“按他的效率，现在不出意外已经翻出监控，查到偷拍的人是夏昭了。但是好在我们的东西已经及时交了上去，现在那位也是自身难保，陆骋肯定不敢轻举妄动，正在想办法应对审计和扫黑办。

　　至于夏昭，她人暂时没事，还是她亲自送你来的医院，送到后一直在你病床前守着呢，刚才出去接电话去了，估计马上就回来，你们就能情人终相见了。”

　　“电话是谁打的？”

　　“大概是她那个宝贝回家组织的电话吧，好像在说她弟弟的事情。对了，那个组织的人还挺有能力的，竟然能包下这么多屏幕...哎！干嘛啊你，等等！伤没好跑什么！”

　　“是陷阱！”

　　陆明逸听到夏昭的弟弟顿感不妙，从床上蹦了起来，穿了鞋子，抓起桌上的手机，顺手掏走蒋洋口袋里的车钥匙，拔腿就跑，如风一般离开了病房。

　　留下蒋洋在风中凌乱。

　　找了这么多年，怎么会恰巧这个时间点有线索。

　　陆明逸打开手机正准备给夏昭拨过去，就接到了一条来自她手机的短信。

　　“天狗山”

　　再无其他信息，回拨过去，已是无法接通。

　　天狗山，隶属于海川邻市，是位于两市交界地带的荒山，那里曾经是林场矿山，如今人烟罕至。

　　将陆明逸送到医院后，夏昭接到了一通电话，对方自称看了今天的视频，认出了前半段寻人启事中夏安的照片，同时发了一条彩信过来，是一张夏安10岁时的照片，穿着和走失那天一模一样，夏昭无数次在他人面前复述夏安那天的穿着，她一辈子忘不了。

　　照片里十岁的夏安打着伞，抬头看着拍照的人，一脸欣喜地交谈。隐约可以看出来，拍摄地点就是校门口附近。

　　对方神神秘秘地给了个地址，告诉夏昭可以去那个地址找人，又说害怕被上面发现不敢多说，让她千万不要带人过去，被发现的话夏安很可能因此被灭口，说完就挂了电话。

　　打电话的神秘人给的地址正是天狗山腹地。

　　夏昭想不明白，夏安怎么会在那座荒山里，既然离家这么近，这些年为什么没有回海川市。

　　她也不是没有怀疑过是陷阱，可是那张从未见过的图，诱惑太大了，发照片的人一定知道当年夏安失踪的真相，或者至少目睹过夏安的去向。

　　带着这样的疑问，她决定即刻启程孤身去实地看看。

　　夏昭离开医院时走了安全通道和后门，正好错过陆明逸安排的保镖的看护。

　　以防万一，在进山前，她给陆明逸发了一条短信，告知自己的位置，才毅然决然向山里走去。

　　陆骋的人就潜伏在进入天狗山的必经之路上，尾随夏昭向大山深处走。

　　陆明逸赶到天狗山时，已接近黄昏，人进山以后，手机的信号肉眼可见变弱，继续往前走便完全消失了。

　　在信号完全消失之前，陆明逸给蒋洋打了通电话，不顾蒋洋的劝阻，只身进了山。

　　暗红的夕阳坠入地下，山林里鸟虫的叫声不绝，漫山的白雾增加了寻找的难度。

　　陆明逸爬到高处，举着手机手电筒，查看附近的动静，根据提前下载好的地图，研究夏昭可能的出现之处。

　　如果是陆骋的人，一定会在天黑之前下手抓人，在天黑之后行事。拐弯抹角把人骗到这里，说明并不打算直接杀人，不杀人的话，夏昭对陆骋最大的价值就是逼问出她是否有上线，又有哪些下线，手上还有没有其他证据，陆骋会在搞清楚对方底牌之后斩草要除根。

　　他们一定会选择一个山林深处不方便逃走也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逼供需要合适的场所和工具，还会耗费精力，所以一定是一个曾经有人居住但现在已经荒芜的房屋。

　　盯着地图，陆明逸马上锁定了山林腹地一处工厂旧址。

　　他按着地图的方向加速前进，十万分担心夏昭的安全。

　　当第三次绕过同一棵大树时，陆明逸不得不接受自己已经迷路了的事实。

　　他坐在树根旁，借着所剩不多的手机电量研究地图。突然听见不远处有生物移动摩擦树枝发出声音，不确定是人还是野生动物。他警惕地熄了手机屏幕，假装离开，实则绕道另一个方向观察发出声音的位置。

　　“你是什么人？”

　　陆明逸看清楚了，是一个小个子少年蹲在灌木丛里观察自己，于是从他的身后接近，用胳膊锁住对方的喉咙。

　　“别杀我，我是好人，我是好人！我就住在这山上，刚好路过，我什么都没看见，放了我吧。”

　　陆明逸感受到对方身上没什么肉，浑身的排骨硌手，应是十分瘦弱。这才放了人。

　　发现自己轻易就被放了，男孩怯怯地问：“你呢，你是好人吗？”

　　“呵，不是好人，你现在喉咙就断了。”陆明逸打开手电筒，向前照，这才看清对方的长相。

　　看起来像未成年，整个人瘦瘦小小，穿着不知道哪个垃圾堆捡的破旧衣裳，头发枯黄，整个人宛如一头受惊的小鹿，还是发育不良的版本。不过眉眼间，总觉得有些眼熟。

　　两人都十分戒备，相互盯着看了一会儿，最终选择了信任彼此。

　　还是陆明逸率先开口。

　　“你说你就住在这附近？那你知道这个地方在哪里吗？”说着掏出手机，打开地图。

　　少年对着手机屏幕左看右看，急得直挠头。

　　“你骗人啊。”陆明逸说。

　　“我没有，是看不明白地图而已。你能和我说说这个地方的特征吗？”

　　“在山的中间凹下去的地方，有一片工厂旧址，那里应该没什么人。”

　　“我知道！我还去捡过钢材。”少年想了想又补充道，“是捡，没人要的，不是偷。”

　　“好，是捡不是偷，那你愿意带我去那里吗，我的女朋友被坏人绑到了这个地方，我要抓紧时间去救她。”

　　“我带你去！”男孩没怎么犹豫，就急着往前冲，俨然已经把救人当成了自己的事。

　　夜深了，废弃工厂车间内。

　　夏昭被绑在椅子上。

　　这次执行任务的是钱天雄的两个手下，孙强和冯胜。他们接到钱天雄的命令：因为海川市陆家的动作已经被警方盯紧，他俩需要用手里的照片将夏昭诱骗到海川市以外，逼问出她手里所有的信息后，就地将人处理干净。

　　于是两人商量，将人骗到了天狗山腹地废弃的工厂里，打算先威逼利诱、严刑逼供后，再就地活埋。

　　偌大一个天狗山，你不说，我不说，就再也没人能找到夏昭的踪迹。

　　孙强和冯胜分工明确，一个人望风，另一个人审讯，采取车轮战术，消耗夏昭的意志力。

　　审人是一个技术活，夏昭似乎很配合，却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她知道，自己如果亮出底牌，就必死无疑，但如果一直闭嘴，也会被折磨死，只能打太极拖延。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心里的小九九。”

　　“在拖延时间等人救援是吧。”

　　“这地方短时间内根本没人能找到。”

　　“陆家现在自身难保，你以为陆明逸还会来救你，还是说你以为你的那群网友能来救你。”

　　“老实交代，看哥哥我心情，能保你个全尸，不然，就让我陪你好好玩玩。”

　　此时此刻审人的是冯胜，是孙强的半个师傅，行事更老练。他在威逼利诱的同时，也是在试探夏昭到底知道多少。

　　“只要我二十四小时没有和我的朋友取得联系，陆骋杀人行贿拐卖人口的证据就会立即全网发布。是要我一条贱命，还是要了你老板和陆氏的命，由你选择。”

　　冯胜马上换了一副嘴脸。“夏小姐，你也可以不死，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你把手里的东西交出来，我告诉你夏安的下落。”

　　“你们真的知道夏安现在在哪里，又怎么会只有一张十几年前的照片。除非你让我见他一面。”

　　“啪——”

　　突如其来的一巴掌落下来。冯胜瞬间又变了一副凶狠的面孔。

　　“你搞清楚，现在是你在我手上，没什么资格谈条件。我看你根本没什么证据，要有早就放出来了。”说完又是一巴掌。

　　夏昭低着头，下垂的发丝挡住了她迅速肿胀的两边脸颊。她知道，对方还是在试探，想激怒她，逼她说出手里的东西是什么。如果不构成威胁，她马上就会被当做没有价值的猎物，消灭掉。

　　“你可以试试看，七年前，东海海域发生的□□枪战案，你猜，你老板参与了多少，他真的做得完全干净吗？”

　　“我能混进晚春，难道只会偷拍走廊吗？那天房间里的人很重要吧。”

　　冯胜的脸色十分难看，但审问也总算取得了一些进展。

　　“你有什么条件？”

　　“放了我，保证我和宝贝回家组织的成员的安全，并且告诉我关于夏安你们所知道的一切。只要做到这几点，我就交出手里的东西。”夏昭当然是扯谎，她手里再无底牌，只是用这些说辞迷惑对方，寻找时间逃跑。

　　冯胜没有答应，掏出一包烟，向门外走去，他打算用无线电先向钱天雄汇报情况。

　　看见冯胜转身，夏昭抓紧时间用手里的发卡摩擦绑手的绳子，只要活过下一轮审讯，就有机会逃出去。

　　冯胜打开门，一阵刺眼的光只怼他的眼睛，在他没反应过来的瞬间，侧面冲上一个人，用棍子重击了他的脑袋，庞大的身躯倒于地上。

　　不远处，孙强早已被两人敲晕在地，绑了起来。

　　“绑上！”少年立即掏出附近捡的绳子，像捆猪一样将冯胜绑了起来。

　　陆明逸提着棍子冲进工厂，准备恶战一场，却看见空荡荡的车间里，只剩下一个人，一个他心心念念的人。

　　夏昭听见异动，发现从门外进来了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她停下割绳的动作，抬头望去，终于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昭昭！”

　　男人扔掉手中的木棍，奋力奔向她。

　　陆明逸一靠近就看见夏昭红肿的脸颊，瞬间眼睛不知道是急的还是气的，红了一圈。

　　他在身上擦了擦手，才敢用手轻轻捧起对方的脸，在额上留下一个如羽毛拂过般温柔 的吻。

　　“疼不疼？”夏昭没有回答，这是痴痴地看着他，仿佛永远都看不够。

　　陆明逸蹲下来替夏昭解开身上的绳索，一时间两人什么也没说，却足够默契地配合对方的动作，直到离开夏昭的眼睛也没有离开过对方。

　　解完所有的绳索，陆明逸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将夏昭全身检查一遍，看到夏昭手掌为了磨断绳子被发卡划伤的印记，眼睛又红了几分。

　　“没事的，小伤。”夏昭安慰道。

　　他心疼地将人紧紧搂到了怀里，就像怀抱着丢失多年的珍宝。

　　“你的阿望回来了，这次再也不会离开你。”

　　“好阿望，乖。”一滴珍珠从夏昭眼角滑落，那是久旱逢甘霖的雨水，滋润了几近枯竭的心田。

　　“喂，别谈恋爱了，走不走，我要回家睡觉了。”少年在门口呼唤道。

　　陆明逸改抱为牵，拉着夏昭往外走，边走边解释：“是路上遇到的好心小孩，我们跟着他出去吧。”

　　离开工厂，少年正坐在大门口的木材堆上等他们，看见两人走过去，这才起身。

　　“你们现在就要出山吗？”

　　“嗯，他们迟早会醒来，再呆在山里不安全。你也跟我们一起出去吧。”

　　“可是我就住在这里。”

　　“我们来自附近海川市，你想去海川看看吗？”夏昭比陆明逸多一点哄人的经验。

　　离开了工厂，四周又恢复一片漆黑。只有陆明逸手机手电筒发出一缕幽光，借着这缕光，夏昭勉强看清了少年的轮廓，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也仅限于此了。

　　“我也来自海川市。”少年突然停下了脚步。

　　“我跟你们回去，我也是海川市人。”语气中带着执拗和不服气。

　　陆明逸和夏昭对视一眼，不知道少年为什么突然有了脾气。

　　他之前一直走在两人前面带路，所以夏昭看不太清楚正脸，这时他彻底转过身，正面两个人，照明灯打在他的身上，这才让人看清面容。

　　两人第一次对视，寂静的山林里，夏昭听见自己的心咚咚作响。

　　少年的眼睛简直和夏昭的眼睛一模一样，她记得，她和夏安姐弟俩都继承了母亲的眼型，小时候的照片蒙上下半张脸简直一模一样。少年左边嘴角有一颗痣，夏安的嘴角也有一颗，小时候家里人最喜欢逗他，说他长了一颗贪吃痣，所以总是不好好吃饭爱吃零食。

　　夏昭不禁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最终也没有问到夏安的下落。

　　难道！

　　“你是海川人，为什么会住在天狗山里呢？”她快步向前，走到少年的身边。

　　陆明逸默默跟在后面为两人打光。

　　“我找不到我的家人了，没地方住。”说着，他气愤地用手里的长树枝抽打挡路的灌木。

　　“你的家人叫什么，有什么特征，姐姐可以帮你找呀。”

　　“真的吗！真的可以吗？”少年的语气都兴奋了起来，“我的爸爸叫夏昌国，妈妈叫佟月，姐姐叫夏昭昭，爸爸妈妈都会叫她昭昭。你想知道是哪几个字吗？我会写，写给你看！”

　　说完就用树枝在地上比划。

　　“对了，我还没说我叫什么——”

　　“不用了。”

　　夏昭突然打断他，少年感到有些奇怪，一脸不解地怔在那里。

　　“你小子，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记不对亲姐的名字！”夏昭一只手抓住少年的胳膊，一只手在他胸口轻锤。锤完一把抱住只比自己高一点点的瘦弱少年。

　　眼泪浸湿了少年身上破旧的棉衣。

　　小时候，夏安就喜欢学着父母叫她昭昭，自己好不容易给他纠正回来叫姐姐，没想到还是把大名搞错了。

　　“亲...姐？你是我姐姐？你是夏昭昭？”夏安从怀抱里挣开，想看清楚夏昭的脸。

　　“是夏昭！只有一个昭。”一个成熟的姐姐，即使到了这种时刻，也不会忘记教育弟弟的职责。

　　“对不起姐姐，是我太笨，还是忘记了，怎么永远都记不住。我记不住我们的家在哪里了，来到海川也找不到你们。”夏安不安地锤自己的头，被夏昭及时阻拦。

　　“小安，姐姐开玩笑的，你别难过。能找到你我真的太开心了！”她摸了摸弟弟的头，以表安抚。

　　“夏安，欢迎回来！你的姐姐一直很想你。等到了海川给我们讲讲你这些年的经历吧，现在我们还得靠你出山。”

　　陆明逸站在一旁目睹了一切，也替夏昭感到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