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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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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文十年。
仲秋之时,本万物肃杀,叶落萧疏。但这秋寒霜天遮不住重重宫苑的喧乐声。
轮值宿卫早已习惯此等喧闹,只是尽职尽责地履行圣上的口谕。
任何人不得入内。
有一人自东华阁而来,脚步轻快,穿过游廊,径直向着内苑而去。
来人身着紫衣,簪冠束发,腰配金玉,气势非凡。
宿卫们自然认得这位圣上身边的红人——当朝宰辅兼东华阁大学士,权户部尚书……要想数尽她身上的官爵怕是得费上一刻钟的时间。
“伊大人,陛下正在休憩,不许任何人打扰。”宿卫语气轻柔甚至带着一丝谄媚。
伊风茗听着苑内的乐声,自然知道圣上此刻正在与一众文人唱和雅奏。
按理来说,不该打扰圣上的雅兴。
“本相有要事求见。”也不等宿卫通禀,伊风茗径直入了苑内。
宿卫们也不敢阻拦,只得放她进去。
踏入外苑,乐声悠扬,间或辅有琴声,丝丝入耳,清响绝伦。
前面是一道廊门,梅花状,将内外苑隔绝开来。
伊风茗顿下脚步,她低头理了理因快步行走而凌乱的玉穗,再调整玉冠,如此整饬一番,才缓步迈过梅花门。
入了门,扑鼻而来的桂香顺着呼吸进入心肺,一呼一吸间都是深秋之景。
伊风茗抬眼看去,那重重桂树遮掩下,正有一群人在烹茶弹琴,吟诗唱和,好不快活。
为众人簇拥着的一人,一袭红袍暗绣着金丝燕纹,此纹乃本朝皇室御用。头发并未束冠,只是用一条白色丝带松散系着,风流清逸,飘然若仙。
十指拂动琴弦,如清风掠过松涛,一阵阵婉转乐声涟漪般扩散。
伊风茗有片刻失神,也不知是沉醉于声还是人。
琴声本就已至尾声,很快便一曲终了。
“伊卿来了。”那人的眼睛如春潮带雨,潋滟多情。
伊风茗避开视线,低下头行礼,“陛下圣安。”
皇帝起身,肩头的桂花纷纷散落,她也不在意,只是向伊风茗走近,笑道,“伊卿不必多礼,来寻朕何事?”
伊风茗停顿了一瞬还是开口,“陛下,臣今日贸然打扰,乃是为了庆州军饷一事。”
皇帝脸上的笑淡了下来,她没说话。
“庆州节度使传来奏章,请求补齐军饷,数额不小,臣不敢僭越,还请陛下裁断。”伊风茗硬着头皮继续说道。
庆州位于大姜北境,乃是抵御戎羌的最前线,军饷自然是重要之事。
“陛下?”伊风茗略微抬头,窥见皇帝的脸色已经有些沉了。
还没等伊风茗继续,外苑入口传来了喧闹之声。
“臣要面见陛下!!陛下!!”
声音极具穿透,直达“天”听。
皇帝眉头紧皱,“又是什么事?”
左右不过是些劝她勤政,谏她纳言的废话。
“伊卿,你去打发她离开。”年轻的皇帝被扰了兴致,心情烦闷。
“陛下,军饷一事……”
“再、议。”皇帝牙缝中蹦出两个字。
伊风茗知道皇帝已经不耐烦了,她心中暗叹一口气,再次行礼,“是,陛下。”
她转身向内苑门口而去。
内苑门口的两名宿卫此刻心中已是叫苦不迭。
“方大人,陛下圣谕,任何人不得入内苑。”
“哼!不得入内?如今北方战事已是蠢蠢欲动,若是因此误国,你们两个小卒如何担得起责?!”
方海晏胸中满是恼怒,陛下平日里政事不勤也就罢了,如今这当口竟然还流连于内苑,诸事不闻!
宿卫们被问责,瞬间额角冷汗涟涟,左右为难。
“方大人……”
两人支支吾吾,却依然不敢放人进去。
“你等还欲再阻拦?!”
方海晏怒喝一声,欲硬闯。
“方大人,既知是小卒,何苦为难她们?”伊风茗笑眯眯地从内苑内走出。
“伊风茗!”方海晏一见她更是生气,“你还有脸出现在这?!”
“方大人此言差矣,我既是东华阁大学士,禁中出入自由,如何不能出现在这?”
“混账东西,要不是你擅自挪用军饷,贺将军怎么会远在庆州仍将一纸弹劾诉状递上政事堂?若是北地失守,我等公卿皆如覆巢之卵!你还有脸在这里嬉笑?”方海晏声色遒劲有力,威压甚重。
伊风茗脸色冷下来,“方大人,我敬你是两朝元老,才对你恭敬有加。但伊某岂容得你肆意诬蔑?”
“我呸,伊风茗你这个奸臣贼子,献媚圣上,窃弄国柄,荼毒生民,桩桩件件我都要具陈陛下,今日便要剖开你这狼子野心,让陛下看清你的真面目!”方海晏一身傲骨,挺拔如松。
伊风茗冷笑一声,“恐怕要让方大人失望了,陛下今日休憩,不见任何人。”
“好哇!”方海晏痛骂道,“伊风茗!你刻意引诱陛下好淫乐逸,不理朝政,妄图阻塞天听,其心可诛!”
“我今日便要冒死觐见!!谁敢拦我?!”
左右宿卫皆看向伊风茗,等待她的命令。
“方海晏,这可不是政事堂。岂容你胡闹!?”伊风茗自然不会放她进去,“来人!请方大人出宫。”
“你敢!”方海晏怒火中烧,三步并作两步,左右宿卫都未反应过来,人已经冲到伊风茗面前。
伊风茗下意识地后退,却撞上了一个柔软的怀抱,御制的沉水木香盈满鼻间,熟悉的香气让她瞬间明白女人的身份。
“陛下……?”方海晏似乎一下子哑了火。
“方大人好大的威风。”皇帝此刻已是衣冠整齐,眉眼压着沉沉的风雨。
“老臣不敢,只是心忧江山社稷,一时激愤,还请陛下海涵。”
从方海晏这个角度,伊风茗看着像是缩在皇帝怀里。这让她更为恼怒。
京中坊间曾有流言,当朝某位大人乃被陛下引为帐中知己,故而能以疏才委重任。
方海晏盯着伊风茗,眉头紧皱,眼角的皱纹更深。
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她将目光转到那位帝王的身上。
“陛下,贺将军从庆州传来请求补发军饷的奏章……”
还没等方海晏说完,便被皇帝不耐烦地打断,“朕说过,别在朕面前提起那人。”
方海晏颇有些忿忿不平,“贺将军为国征战数年,讨贼平戎,镇守北境,功劳不可谓不大……”
完蛋。
伊风茗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方海晏明明已经三四十了,还跟个十几岁愣头青一样,没看见陛下的脸越来越黑么?
“咳咳……”伊风茗想要岔开话题。
“方海晏!朕看你是老糊涂了,连朕的话都听不清。”皇帝勃然大怒,“既然这么敬仰那位贺将军,那你便滚去庆州监军吧!”
这是贬谪的意思。
怎料方海晏脸上竟颇有喜色,“谢陛下,得此重任,臣定当不辱使命!”
“……”伊风茗觉得自己多虑了。
“那军饷……”方海晏还要再提军饷一事。
“方大人,军饷一事,容我跟你去政事堂商量,陛下已经乏了,我们便不要打扰陛下休息。”
伊风茗不顾她的抗议,强行将方海晏架走,留下一脸阴晴不定的皇帝。
皇帝此刻也没心思回内苑玩乐,她转身去了玉华殿,那里是皇帝的御用书房。
“伊风茗,朝臣之间拉拉扯扯成何体统?”方海晏甩开拉着自己袖子的手,将衣角捋平整。
“方大人,你年纪也不小了,何苦自寻烦恼,惹恼了陛下,谁都没有好果子吃。”伊风茗委婉地劝告。
“哼——”方海晏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方某脾性如此,比不上伊相‘察言观色’的本领。”
伊风茗闻言也没有生气,依然笑眯眯地说,“那方大人可要好好学学呀,本相自当倾囊相授。”
“你!”方海晏一拂袖便快步向政事堂而去,片刻都不想与这个奸臣多待。
伊风茗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笑容渐渐淡了下来。
并非察言观色,只是陛下她……唉……
伊风茗暗自摇头,收起神思,也去了政事堂。
皇帝在书房题了幅字,心情平复不少。
她欣赏着自己的杰作,眼神却渐渐放空,思绪开始漫游。
先帝好游猎、骑射,本人也是身材魁梧,体格粗壮,臂力惊人,能拉开三石弓。在位期间,南征百越,北伐戎羌,虽鲜有胜负,但在朝臣的阿谀中,她沉浸于大姜繁盛美梦。
对于她唯一的继承人更是上心。出生便册封为皇太女,自小抚养在身侧,太女殿下稍长,更是亲自督其习武射箭。
但古人有句话说得好,“揠苗助长,非无益且害之。”
太女殿下因过早习武,身体反而变得虚弱,在大病几场之后,从太医战战兢兢的口中,先帝得知太女殿下的身子需要静养。
这意味着太女殿下可能无法继承先帝的勇武。
此后,先帝对于太女殿下态度逐渐冷淡。
脱离了先帝时时刻刻的关注,太女殿下逐渐沉迷于词画。
元狩十八年,太女殿下即将成人,按照大姜惯例,皇室成年皆会封王出宫,独立门户。
先帝许久未曾问起太女殿下的近况,一时心血来潮,亲自去往东宫,却没曾想恰好撞见太女殿下正与几个低阶文官弹琴唱和,吟诗作对。
“身为国储,却如此孱弱,痴迷舞文弄墨,难堪大任!”
先帝震怒,当即将太女殿下手中的字画撕得粉碎,那几个文官以“谗佞奸邪”之罪论斩。
而太女殿下则被禁足东宫,没收一切笔墨。
本该行冠礼,册王爵的生辰之日,也只得颓然独立于冷清东宫。
此事在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众朝臣议论纷纷,都在猜测先帝是否会废太女。
先帝对于流言听之任之,废太女的流言愈演愈烈,甚至有人提出从宗室另择一女,先帝也只是默然。
直到贺如松站了出来。
此前征讨戎羌的唯一一场胜仗是贺如松的功劳,为此先帝特封她为平戎将军。
得先帝青睐,年轻的将军一时风光无限。
贺如松以稳固国本为由,力排众议,恳请先帝为太女殿下封王。同时她上了一封“平戎十书”,据她预测,不久戎羌将会大举入侵,此时更不应动摇国本。
先帝最后采纳了她的意见,同时授予贺如松太女太傅一职,令其好好辅佐太女殿下。
太女殿下在东宫禁足期间似乎幡然醒悟,以至于解禁之后,开始寻太医调理身子,试图重新习武射箭。在贺如松的帮助下,太女殿下挽弓射箭有模有样,先帝颇为满意。
元狩二十一年,戎羌果如贺如松所料,连犯北境四镇,但大姜早有准备,戎羌本应无功而返。
只是先帝不顾众人阻挠,决意御驾亲征,在庆州以北两百里的墨羊坡遭遇戎羌主力。不得已与之交战,在混战中先帝被戎羌首领阿勿巴吉一箭射穿左臂,箭上涂有剧毒,不治身亡。
贺如松等将领将先帝灵柩送入中京,太女殿下在灵前即位,改元宣文。
皇帝一即位,发出的第一道政令便是,以“护主不力”贬谪入京的几位重要武将,但她同时又为贺如松加官进爵。一时让朝臣摸不着头脑。
但很快臣子们便清楚,新即位的皇帝重文抑武。
取缔武举,开设词赋、明经、明算、明字等科目,特设宣文画院,选拔民间丹青妙手,词赋好手。
多少人因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而一步登天。
伊风茗便是其中之一。
而朝中仅剩贺如松这一位高级武将。
宣文七年,在关于军饷费用的问题上,贺如松与皇帝发生争执。
据当时留守的黄门侍卫所言,皇帝真正生气的原因是因为贺如松情急之下唤了一声皇帝的名字。
姜鸣戈。
这是皇帝最讨厌的三个字。
这个名字让皇帝想起那个生辰的夜晚,凄清东宫之中,她既悲愤又恐惧,夜晚的凉意如同毒蛇攀附在脊背之上,把她吓了个激灵。
不,她不能再生病了。
她的身体在小时候的消耗中早已千疮百孔,如今既怕冷又怕热,稍有风寒,便会大病一场。
这东宫之中,始终萦绕着一股药味。
难怪母皇鲜少来她这里。
要知道母皇最讨厌病歪歪的人。
那些文人本是为了给她提前庆生才聚于此,她们平日里都有书信往来,谈玄说道,好不快活。
是她对不起她们,害得她们命丧于此。
而她自己的命运说不定也从此一落千丈了。
她躲进温暖的殿内,翻出了压在角落的一把弓。
那是母皇送给她的八岁生辰礼物,那个时候,母皇对她温情脉脉,满心满眼都是她。
可如今母皇看她的眼里尽是失望与厌弃,就像那副被撕碎的字,她也成了碎片,也成了母皇眼里不值一文的东西。
手指捏在弓弦上,肌肤被勒出了一道深痕。
好疼。
但她没有松手,继续用她瘦弱的手臂,试图拉开弓弦。
显然她失败了,指尖鲜血将弦丝染红,仅仅拉出一个微小的弧度。
无力,对于弓弦如此,对于她自己的命运也是如此。
但另一种害怕驱使着她,让她无法就此沉沦。
此后,她努力地去克服身体的不适,每一次拉弓的手指像是勒在刀刃上,每一次练习如同溺水般窒息,可她还是忍下来了。
忍到她即位。
她终于自由了,不再胆战心惊地害怕下一刻便被一句话软禁。
那些骑马,射箭统统都将从她的生活中消失。
她的视线之内再不会有那些与武相关之事,唯有一人——贺如松。
对贺如松,皇帝的情感十分复杂。
她并非忘恩负义之人,且抑制武将不可太过,留贺如松也是为了堵朝臣之口。
只是贺如松的存在,仿佛时时刻刻在提醒着她,回忆那段不堪的往事。
她总是无法面对她。
宣文七年,贺如松被任命为镇国大将军,兼领凉、并、朔、庆北境四州节度使,永固北境,不得擅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