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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朝会 ...


  •   寅时的天还是深蓝,仲秋露气已然弥漫至各处,丝丝缕缕钻入人的呼吸,凉意浸透身体。
      皇城门口的堤桥上点着数盏灯,微黄光晕似乎驱散了一点寒意。
      在宫门前等候入朝的诸位大人,正各自低声闲谈着。

      “听说昨日方海晏又去找圣上谏言,被好生斥责了一顿。”说话之人颇有些幸灾乐祸。
      “方大人脾性如此,这次又是为了何事?”
      那人收敛面上的笑,转而将声音压得更低,神神秘秘道,“大概是关于北边那位的事。”
      听的人面露讶异,随后又摇头叹息,“难怪……可这事不应该去找伊相吗?”
      “昨日伊相也在。”讲话那人脸上闪过一点暧昧的笑意。
      “伊相常在禁中行走,在也是应该,你那是什么表情?”
      “你说的是,之前不还有人见到伊相从玉英殿中出来吗?”那人揶揄道。

      玉英殿是皇帝寝殿,非内侍与宿卫不得入内。

      “这种事可不能乱说。”
      好事之人耸耸肩,又另起了别的话题。

      诸位朝臣今日聊得最多几乎都是昨日方海晏的进谏。

      方海晏其人在朝臣中的声誉好坏参半,有人说她一介忠臣,刚正不阿;有人说她顽固不化,朽木难雕。
      而处于议论中心的人毫无所觉,亦或者她根本不在意这些人说什么。

      方海晏一想到昨日,伊风茗将她忽悠到政事堂,关于军饷的问题还是被搪塞过去,她就十分恼怒。
      她在人群中逡巡着,很快便锁定了朝臣中最前列的那个身影。正要上前找伊风茗理论一番,但在她之前,有人比她先一步到了伊风茗的身边。

      平旦时的寒风最为陡峭,伊风茗收拢了大氅,双手聚拢,呵出一口热气,掌心被热气熏得湿润片刻,但随后又因无情的风而凉透。

      这个天真冷,要不要设一处专供朝臣等候入朝的休憩之地呢?
      伊风茗正百无聊赖地思考着。

      “大人。”不知什么时候,一人来到伊风茗的旁边。
      伊风茗侧过脸,那人虽一身官服,但气质风流,笑起来更是没个正形。
      “家母今日因月事休沐,特来让在下向您禀明一声。”

      这种小事其实与伊风茗的职权无关,再说月事休沐本就是规定,何须知会她,不过是想在她面前留个印象。
      伊风茗看了几眼,才觉得这人有些眼熟。
      “温秉文?”
      “大人还记得在下,实乃荣幸。”温秉文笑呵呵地继续吹捧道,“家母时常提起大人的风姿,称大人,’景行仰止,高山行止‘。”
      伊风茗笑了一声,没说话。

      “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方海晏的声音由远及近,颇为嫌弃,“你母亲还是国子监祭酒,这女儿怎么连话都说不清楚。”
      “方……方大人。”温秉文被说得面红耳赤,她支支吾吾地想说些什么补救,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我跟方大人还有要事相商,你先去别处吧。”伊风茗温和道。
      “是。”温秉文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脚步迅捷,很快便隐没在朝臣之中。

      “又是一个靠攀附上来的朝官。”方海晏不咸不淡地刺了一句。
      “能得圣上赏识,是她的荣幸。”
      “呵。”方海晏瞅了伊风茗一眼,眼前这位才是真的被圣上“赏识”的第一人。

      方海晏想不通为什么伊风茗会担任宰相,她自武宗朝便一直担任御史,也算是观百事,识百人。
      武宗朝担任宰相一职的几乎都是武将,自圣上登基后,相位便一直空悬,如果说最开始是因为文选之士稀少而不设相位,那么待大开文举,朝中涌入了一大批饱读诗书之流,皇帝为何也不设相位呢?
      方海晏曾经与贺如松谈论过此事,那时贺如松给出的答案是,“本就有政事堂,相位与否也没那么重要。”
      贺如松这个武夫,于军事可称得上无人可敌,但政事上却少了些敏感。

      一件事情如果没人能做最终一锤定音的决定,那么便是政事堂门口种什么花这种小事都可以扯皮半月。
      没有相位,诸多纷杂的事务最终决定权只系于皇帝一人。
      早些年皇帝还算勤政,但也不过四五年便意兴阑珊。朝中诸事时常难以解决,呈禀圣上,也只是批了一个,看着办。
      底下的人便越发嚣张,浑水摸鱼之辈,阳奉阴违之流遍布朝野,而皇帝只顾着沉浸于那诗词雅乐中,醉生梦死。

      方海晏也曾为此焦心,可惜她的谏言无法在一滩浊水中惊起丝毫波澜,但她依旧不肯放弃。
      皇帝起初还装模做样听一听,后来索性直接避而不见。
      方海晏无可奈何,而这样的局面在宣文七年贺如松被调去镇守北境之后,愈发糟糕。

      但就在这时,皇帝突然任命了一位宰相,诸位大臣面面相觑。
      相位空悬数年,一朝落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头上,任谁都无法接受。

      一时间弹劾的奏折如雪花般纷纷飞向皇帝的案头。
      皇帝统统都置之不理,甚至朝会之上公然宣布,“伊卿之意便是朕意。”
      朝臣自然无话可说,至少明面上的敌意不再显露。

      但对此的疑惑却只多不少。
      靠文词攀附的人不在少数,但能一下子攀附到皇帝的心尖,伊风茗还是第一个。
      私底下众人费尽心思对伊风茗此人展开了搜查,大有祖宗十八代都要翻找出来的气势。
      但最后却一无所获,既不是簪缨世族,也不是经学传家,更没有科举功名在身,甚至其母亲的姓名都无从所知,更别提再往上的祖宗十八代。

      如此普通的一人,更是令众朝臣疑惑不解,于是诸多流言便顺应而生。
      其中流传最广的,便是伊风茗与皇帝有私情。

      想到此处,方海晏又忍不住皱眉,她仔细打量眼前身姿挺拔的女人。
      相貌仪表确实不差,常年带笑更显得气质柔和温雅。
      但……

      “方大人?”伊风茗疑惑地歪了歪头,大氅上细密的露珠也随之抖动下落。
      “嗯?”方海晏回过神。
      “该上朝了。”伊风茗说完,便迈开步伐,向着已经开启的宫门而去。

      方海晏看着她的背影,眉头皱得更深。
      伊风茗此人绝不像表面上看着这般无害,能在朝臣的窥视下,稳坐相位,可不是一般人。用与圣上有私情来解释,颇有点小觑了。

      今日的朝会有些特殊,常年空置的燕椅上早已有人落座。

      “陛下万岁圣安!”
      朝臣的声音响彻宣政殿上空,燕椅上的女人只是懒懒抬眼,她太久没早起,还有些困倦。
      “众卿平身。”

      还没等皇帝再说什么,众臣之中有一人出列。
      “陛下,臣有要事启奏。”

      皇帝自然知道她要说什么。
      “若是军饷一事,便不必再提。”
      “陛下!北境乃是国之城门,抵御戎羌的利剑,剑不磨如何光?军不用饷如何能战?!”方海晏一番陈词,掷地有声。

      “方大人此言差矣,这军饷乃是取民之利,早些时候连年征战,惹得民不聊生,如今仰赖陛下圣恩,百姓方得安寝,为避免民怨,这军饷一事应从长计议。”
      说话之人乃是户部侍郎姚念。

      “呵。”方海晏讽道,“户部每年自各州征收数以万计的丝绢粮钱,却不见半分影子,这钱在何处?”
      “户部账目自然留待陛下过目,如何能让外人知晓?”
      “怕是流进某些蝇营狗苟之辈的口袋里了吧!”
      “方大人!你贵为御史,负责纠察百僚,更应该出口慎重,无根据的话岂可乱说!”户部侍郎姚念脸涨得通红,气愤不已。

      “姚侍郎何必如此动怒,方大人脾性如此,耿直忠厚,何苦计较一时口舌之快。”
      姚念看着替方海晏说话之人,暗暗翻了个白眼。
      这位是她的老对头——大理寺少卿林之州。

      “实乃方大人所言污及户部,故而言辞激烈了些。”姚念理了理下颔处的缨緌,故作讽刺,“姚某可不像某人那样小肚鸡肠。”
      林之州自然知道她在讽刺自己前些时候对她的小小报复。
      “姚侍郎惯会耸人听闻,不过是几句疑问之词,何至于此?”

      两人就这几句话可以争论数个时辰。

      皇帝已经有点打瞌睡了,她聋拉着眼皮,半睁半闭。

      伊风茗只是沉默,她抬头看坐在燕椅上的女人,发现皇帝的头一点一点的,像小鸟啄食。
      她忍不住轻笑,这笑被方海晏尽收眼底。

      方海晏眉头拧紧,她开口打断了这些无意义的争执,冲着正昏昏欲睡的皇帝大声陈词,“陛下!北边战事吃紧,臣恳请陛下为国计,拨调四十万粮饷发往庆州!”

      姚念正准备反驳,在伊风茗的视线下,她默默地闭嘴。

      皇帝因这声音惊醒,她抬手揉了揉额角,问道:“伊卿有何看法?”

      “陛下,去岁东南三州水灾蝗灾频发,户部为赈济救灾已几于亏空,庆州军饷一事,便是抽空户部也最多只得十五万粮饷。”
      “十五万?庆州驻扎的飞燕军约有十万,凉、并、朔、庆四州常备厢军至少十五万,仅仅十五万如何够?”

      “庆州军饷关其余三州什么事?”不知是谁小声嘀咕了一声。
      这一句疑问反而让众朝臣皆安静下来,姚念看向声音来源处,是英华阁大学士温秉文。

      蠢货。
      姚念和林之州同时在心里骂道。
      庆州军饷如何与其余三州有关?皆因庆州节度使是贺如松!同时兼领三州节度使的镇国大将军!
      众人虽在大肆讨论庆州军饷一事,却无人敢提及这位四州节度使的姓名。唯有温秉文这种对此一窍不通的糊涂虫才能问出这样的问题。

      方海晏对于这样的疑问与沉默更是心寒,再看皇帝一副完全不上心的模样,她一时只觉这朝廷白日沉陆,日月无光。
      “陛下,臣请为监察御史,护送粮饷,前往庆州。”她的声音褪去了以往的激情。

      皇帝默然,良久似是一声叹息,“准了。”

      朝会结束,伊风茗随皇帝去往玉华殿。

      玉华殿为御用书房,窗明几净,特设有软榻以供皇帝休息。

      皇帝倚靠软榻,疲惫地开口:“伊卿,如今才过秋征,你实话告诉朕,户部真的连四十万粮饷都拿不出么?”

      “陛下,姚念说的并非虚言,先帝在位时,连年北征,无论胜败,皆犒赏三军,挥霍无度,国库早已空虚。”
      “如今虽修养生息数年,但去岁东南三州的灾害,前年泰州武将叛乱,皆耗费了大量的钱财。”
      “更何况……”伊风茗斟酌片刻,“陛下您体谅百姓疾苦,即位之后便减轻了赋税,故而秋征之税仅仅只供年末诸位朝臣的俸禄而已。”

      皇帝摁住额角,这些事扰得她头疼。

      “陛下不必忧心,司天监观天象,占凶吉,此后数年大姜都将风调雨顺,时和年丰,国库不足之事自当化解。”
      伊风茗见皇帝欲言又止,自然知道她心中所想。

      “庆州一事,方海晏开口便是四十万,自然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一口答应,否则户部将永无宁日。开了这个口子,此后巧令名目以索取户部钱财之事断不会少。”
      “十五万是面上能允诺的最大限度,待明年开春的春征收上来,臣会再调拨一批军饷前往庆州,还请陛下勿要忧虑。”

      伊风茗条理清晰,一一陈诉,说完见皇帝直直盯着她,有些发愣,疑惑道:“陛下?”

      “嗯?伊卿真乃朕之……”皇帝低声说道。
      “什么?”后面的话声音太过低,伊风茗没听清,下意识地询问。
      “股肱之臣。”皇帝笑了笑。

      “为陛下分忧是臣的职责。”伊风茗低头瞬间错过了皇帝眼中如春日和煦般的微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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