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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春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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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海晏走了,朝中也没惊起丝毫涟漪,甚至可以说很多人松了口气。
御史大人最爱纠察弹劾,多少人都深受其害,如今去往庆州,明眼人都知道她不会回来了。
伊风茗也觉得是件好事,只不过不是对她来说,而是对于方海晏来说。
朝中盘根错节,方海晏因性子耿直处处受制,曾经的锐气颇有化为沉郁之气的趋势,放她去庆州,那里天朗气清,远离案牍劳形,加上与贺如松是旧识,总归比身处中京要好上不少。
朝中的日子平淡如水,秋去春来,又是一年。
早春内苑还有些许梅花,开得零落,稀稀疏疏,皇帝站在梅树下,望着枝丫上的花骨朵,思索片刻,便决定去城郊探梅。
“陛下,就算不带内侍,至少也要带几个身手利落的侍卫呀!”
“不必。”
“陛下!”
皇帝看了看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内侍监监正苏和,沉吟一声,“那你去把伊卿叫来吧。”
“?”苏和张张嘴,只得应承道,“遵命。”
伊风茗接到圣谕时,正在书房练字。
“家主,苏大监正来了。”
笔下一顿,伊风茗吩咐道,“好生招待,我速速便来。”
苏和打量着伊府正堂,这地方她已经来过几次了。
能让她亲临的府邸莫不都是朝中要员,王公贵人。而伊风茗更是其中最为独特的存在,皆因圣上事无大小,俱唤伊卿。
“苏大监正,有失远迎,请坐。”伊风茗换了身常服,粉蓝色的薄衫,快步走过,风撩起几片青青蓝蓝的衣角,如同蝴蝶飞过的残影。
“伊大人不必多礼,吾来此是为圣上的旨意。”
“圣上邀您,今夜孤山探梅。”
“臣领旨。”伊风茗面上自然是恭恭敬敬,挑不出一丝毛病。
孤山……探梅?
伊风茗心里咂摸着这几个字。
苏和见伊风茗接了旨意,便准备离开。
“苏大监正可要留坐片刻,喝杯热茶再走?”
“苏某还有事,就不久留了。”
“苏大监正慢走。”
伊风茗送走苏和,转身便去了书房,本来预备今晚处理的政事得立即去办了。
孤山,位于中京北郊,山上树木葱茏,其山势颇高,远出其余诸山。每至晨雾朝露之时,诸山皆没于云雾间,唯有孤山独起,四际渺茫,望之如浮江面,故称孤山。
太祖之时,有一隐士寻古人踪迹,于孤山之上,手植数株梅树,每至春初,玉树琼花,错落参差,配以孤山景致,一时成为赏梅胜地。
后至武宗元狩年间,被闲人毁去,零落破败,及宣文元年,在当今圣上的授意之下,重植数百株梅树,孤山再度被梅香笼罩。
初春的夜,霜露未消,梅花之上洒了一层白霜,寒意凛冽。
梅林间有点点昏黄,那是宫人放置的宫灯。
在伊风茗的安排下,孤山已经被封山,由金甲卫在山脚把持入口,任何人都不得上山。提前布置好的宫灯此刻发出了微弱的暖色光晕,照在宫人们安静而敏捷的身上,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皇帝看着宫人们离开的背影,无奈道:“伊卿,朕只是一时兴起赏梅,何苦如此麻烦。”
“陛下乃九五之尊,天神之女。若是出了半点闪失,臣万死难辞……”
“好了好了。”皇帝打断伊风茗的话,“如此良夜,便不要再拘束了。”
“是,陛下。”
皇帝摇摇头,向前走去。
伊风茗也跟了上去。
山色寂静,两人穿行于花树之间,有夜风袭来,簌簌之声响在耳边,梅花清雅落在肩畔,伊风茗看着皇帝的背影有些出神。
即使皇帝停下脚步,她也丝毫没有察觉,于是下巴撞在了皇帝肩上。
“唔……”伊风茗皱着眉后退半步,揉了揉下巴。
“伊卿,原来这脚下宫灯是为你而置。”
伊风茗抬头,便撞进女人戏谑的眼眸之中。
“陛……陛下说笑了。”伊风茗窘迫地转移话题,“前面有制备的热酒,还请陛下移步。”
皇帝笑了一声,没说话,乖乖地跟着伊风茗的脚步,去往梅林的最深处。
两人此时是并肩而行,皇帝赏玩着一路的梅景,态度闲适,她懒懒地开口,“唯有这夜色之中,方可探得,暗香浮动,疏影横斜之趣。伊卿,你说是与不是?”说完,皇帝望向伊风茗,等待她的回答。
月色潮湿,女人那双眼眸,如透亮星辰落在湖面,荡漾出阵阵春的涟漪。
伊风茗侧过脸,看着女人的眼睛发愣,仿若她也跌入了这春水之中。
陛下总是这样。
“伊卿?”
女人凑近,呼吸就在咫尺,熟悉的沉水木香又丝丝缕缕顺着呼吸钻进心里,有点痒。
“是……”伊风茗如梦初醒,她转过脸去,不着痕迹地拉开了一点距离。
皇帝见她躲开,也不恼,只是笑容淡了几分,“伊卿,仔细脚下。”
“多谢陛下提醒。”
伊风茗低头,避开了那略显缠绵的视线。
两人氛围有些沉默,皇帝只是继续赏玩这月下无边梅色,而伊风茗则是心事重重。
当初借母亲为东宫旧臣这一隐秘关系得了一官半职,那时她本以为恩宠只是一时,余下的台阶都要靠她自己攀爬。谁知,皇帝附身将她一把拉到她的身旁,一步登天。
她不知道为什么陛下待她如此特别。
……
……
……
她真的……不知道么?那偶尔一撇潜藏在眼底的在意,那欲言又止的留白,那晚酒后的真言灼烧在心上的触感至今未消。
她只是不敢知道而已。
毕竟她们是君臣。
外臣不可与皇帝有私,这是太祖开朝之时留下的祖训,前朝多少血淋淋的例子刻在史书上,她不敢僭越。
两人各怀心思走着,很快便到了梅林深处。
梅林深处有一株古树,苍劲挺拔,不知在此度过了多少岁月。树荫浓密,伞盖如华,在地面投下深黑的阴影。
但此刻阴影被树下的宫灯驱散,露出了一层厚厚的金红色毡毯,毡毯上铺了一张案几,案几上有两壶酒,两只金杯,还有几碟小食。
月上中天,古树之下,热酒温茶,梅香萦绕,实乃胜景。
皇帝被这美景所迷,叹道,“孤山清夜无尘,落梅潺潺无声。”
伊风茗前去案几上取了酒壶,细斟两杯,转身递给愣神的皇帝,“陛下,请。”
皇帝的视线从眼前的美景移至金杯,再顺着握住金杯的手向上,伊风茗的身影映在眼中,参天古树似乎淡了,像山水画中的远山,良辰美景也失了颜色,皆因……眼前人是心上人。
“伊卿……”
“嗯?陛下有何吩咐?”伊风茗毫无所觉,依然笑着。
“陪我饮酒。”
“好。”
酒是青州献上来的特产,“水云醉”。清冽却后劲十足,饮此酒,仿佛置人于水流云行处,不知年岁几何。
几杯清酒入喉,灼热感压住了某些难言的情绪。
皇帝半倚半靠在案几,脸色透出一丝红。
伊风茗举杯,念道:“梅花落处疑残雪,柳叶开时任好风。”
柳遇好风,正如民逢明君。
皇帝自然能听懂这曲折迎奉之意,她只是笑。
她知道她并不算个好皇帝,或者说她本就不想坐这燕椅,戴这冠冕,她只想做个闲人。
“伊卿觉得朕是个好皇帝吗?”
“自然。”
“这里只有我们两人,我想听你的真心话。”
“陛下……”
“从此刻至天明,不要再叫我陛下,唤我阿染,你我不论君臣。”
“……”
伊风茗知道皇帝很讨厌自己的名字,在即位后,便取字为柳染,号折梅闲人。
两人对席而坐,伊风茗可以清晰地看到皇帝细密睫毛在眼睑处投下的那一小片阴影。
“伊风茗,我知道我不是个好皇帝,母皇在世时,曾几度想要另择储君,我都知道……”
“我拼命地表现,不是为了皇位,而是为了活着。”
“母皇可以保我性命无虞,衣食无忧,可其他人会么?”
皇帝垂下眼,那片阴影更重。
“为了私欲,我这样一个庸才坐上皇位,实在愧对天下百姓。”
“陛……阿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伊风茗心里叹了口气。
女人苦笑,“朝中的情况,你比我更清楚。”
伊风茗沉默。
“更别提早已奢靡成风,腐败不堪的各州地方。”
“若不是你,我如何能如此悠闲地在此饮酒赏景呢?”
酒壶已空,而心中烦闷却未得片刻消磨。
伊风茗摁住女人准备打开另一壶酒的手,“阿染,你还是别喝了,待会酒劲上涌,再一遇冷风,你的身子……”
“那又如何?”皇帝低声说道,“别管我。”
手背是温暖干燥的掌心,肌肤相触的舒适让人不自觉想沉沦。
“你什么都知道,不是么?”女人颓然地泄了气,趴在案几,将手从酒壶与暖意中抽回。
“阿染是指什么?”伊风茗叫得越发顺口。
“所有。”
伊风茗听到这话反而笑了起来,她起身,绕过案几,来到皇帝身边。
她伸手将皇帝扶起来,但女人的身体不似平常那般挺拔,东倒西歪,最后一头栽进伊风茗的怀里。
伊风茗脸上的笑意更是止不住,她知道陛下已经醉了。
“你知道我心悦你,是么?”女人闷闷的声音从怀里溢出。
“嗯。”伊风茗抬手把人往怀里搂的更紧,“阿染也知道的吧。”
“什么?”
“我也心悦阿染。”
“你……”女人抬头,不可置信。
“不是陛下,不是圣上,是阿染。”
伊风茗笑眯眯地看着女人因震惊而略微放大的瞳孔,那双湿润如水般的眼睛此刻只是缓慢地眨着。
谨慎如她,敢说出这些话,皆因她清楚地知道,皇帝酒醒后会忘记一切。
就像那一晚……
那一晚皇帝宴饮喝了许多,却不让任何人服侍,只是口中唤伊卿。苏和没办法,便派人去请伊风茗入宫,准许其破例进入玉英殿,也即是皇帝寝宫。
伊风茗到了之后,皇帝便抱着她不松手。
“苏大监正,可否回避片刻。”伊风茗无奈地请求。
“伊大人……”苏和看着“难分难舍”的两人,总觉得怪怪的。
朝中的那些流言她也听说过一二,但她掌管陛下日常起居,很清楚伊风茗与陛下清清白白,没有什么所谓的私情。
但现在她又有点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苏大监正,勿要担忧,我断不可能危害陛下。”
这一点,苏和倒是不担心,“劳烦伊大人了。”
寝殿内很快安静下来。
伊风茗低头看着半躺在床上,半抱着自己腰不撒手的女人。
“陛下,请松手。”
“伊风茗……”女人的手攀上伊风茗后背,将人往下压。
伊风茗纵容她,整个人便跌落在女人的身上。
两人凑得极近,呼吸可闻。
皇帝的眼睛更湿润,如同春水般潋滟。
她只是一直喊着这个名字,“伊风茗……”
“我在。”伊风茗回答她。
“伊风茗……朕……”女人的声音近乎呢喃,尾音皆没于齿间,叫人听不真切。
“什么?”伊风茗侧过脸,将耳朵凑近女人柔软的唇边。
“喜欢……”热气裹挟着几个音节顺着耳廓钻进心里,如同一阵雨,淋湿了心。
伊风茗轻声道,“陛下,您醉了。”
“是么……”
“歇息一晚,便好了。”
皇帝在伊风茗轻声细语诱哄下,还是睡着了。
看着女人安静的睡颜,伊风茗叹了口气,她低头在女人额头上留下轻柔一吻。
“陛下,好梦。”
第二日,皇帝似乎完全忘记昨晚的事,待伊风茗一如往常。听琴品茶,吟赏游玩,仍旧唤伊卿。
只是陛下再也未曾醉过。
那些酒后有意吐露的真言也随着风,飘散了,不留痕迹。
春夜的风还带着凉,但丝毫不能浇熄心头的滚烫。
皇帝呆呆地注视着伊风茗,还未从刚刚的话中回过神。
伊风茗抬手将怀里女人松散的一缕发丝别在耳后,“不是你说的,不论君臣么?”
“不论君臣……”若真是抛开这束缚的身份,她想做的有很多。
皇帝略微起身,双手搭在伊风茗的肩上。
“伊风茗。”
“我在。”
沉水木香混合着清冽的酒味,愈发浓烈。
温热的呼吸扑在脸上,两人距离越来越近,伊风茗的心被不断缩短的距离敲击,鼓动膨胀,近乎饱满,下一刻便要抽条发芽。
唇畔柔软,呼吸缠绵。
潮湿的吻,两人如互相攀附的草木,在这个初春的夜晚生长,成熟,而后融为一体。
良夜何漫漫,惜取今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