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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旧梦 ...


  •   宣文五年,苏府。

      这是一次诗宴,这样的诗宴自皇帝登基以来,已举办过数次。
      诗宴的地点是在集贤殿大学士苏哲生的府邸。

      苏哲生,抚州人士,于宣文元年春闱,一举得中状元,本应进入翰林院,但她凭借一手好字,直入崇文馆,任崇文馆修撰。随后累迁至集贤殿大学士,成为皇帝身边的红人。

      彼时还未成为伊相的伊风茗便是苏哲生的门生,这也是她第一次在诗宴上露面。

      “风茗,待会有贵客至,你可要把握好机会。”苏哲生在诗宴开始前,便将伊风茗拉到一旁细细叮嘱。
      “学生定不辱师命。”

      少女眼神清润,笑眼盈盈,端得一副好相貌。

      苏哲生欣慰地看着眼前的得意门生,这是她亲自提拔上来的,心思敏捷,能言善辩。当然最重要的是那一手字画,连她都自愧不如。据少女说,这是继承自她母亲,但苏哲生并没有听过她母亲的名号,如此人物,默默无闻,实属可惜。

      诗宴在苏府的后园举行,叠山流水,鱼沼飞梁,文人们散落在各处,三两相聚,或吟诗,或赏字,浓郁墨香在园内浮沉。

      如今文人的地位相较于先帝一朝大有提升,能写会吟者基本都挂有官职,能来参加苏大学士的诗宴,少说也是六品以上的官员。

      苏哲生带着伊风茗像春日里园中翻飞的两只蝴蝶,四处结交文人。
      “这位是国子监祭酒温仪温大人。”
      “这位是秘书少监程礼文程大人。”
      ……

      伊风茗笑容无可挑剔,一一问好,举手投足间温文尔雅,颇得诸位大人好感。

      苏哲生与诸位大人闲谈,伊风茗只是乖巧侍立在一旁,不声不响。

      默默听了一会,伊风茗的心思渐渐飘忽,她在想待会该如何表现。
      视线也随着思绪开始乱飘,渐渐地,她注意到了一个人。

      苏府后园里栽了不少桃树,如今仲春,桃花似锦,散若烟霞,有些落在青石地砖,有些飘飘然然浮在水面,为这春色增添了几分雅致。
      那人就站在一株桃树下,低眉敛目,静静地看着随水而流的花瓣。
      明明是人声喧嚷的地方,却无端在那人周围隔出一层屏障,只她一人独成一界。

      伊风茗好奇的视线在那人身上绕了几圈。出于礼节,她没有过多的停留。

      苏哲生虽在闲谈,但她仍分了几缕心神放在身旁初出茅庐的门生身上。
      她顺着视线看到站在桃树下的人,用手拍了拍伊风茗的肩。
      “那位,便是贵人。”

      伊风茗手心捏紧,莫名有些紧张。
      她不敢再肆无忌惮地打量那人。

      诗宴很快便开始。

      这次诗宴是以“月”为题,在一炷香之内,写一篇诗文。
      园内铺了数张桌子,笔墨一应俱全,只等着文人们肆意挥洒她们的灵思。

      苏哲生看着伊风茗入座动笔,随后她转过头对身边这位贵人小心地恭维道:“幸得陛……殿下大驾,蓬荜生辉。”
      “苏大人不必拘谨,本王只是闲暇来此看看。”祁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园内这些文人,“能恰好碰上这么一场诗文雅聚,也算一件美事。”

      皇帝这次以祁王身份出宫只是趁兴而起,但还是被苏哲生捕捉到了一丝痕迹,这场诗宴表面上看不过是文人即兴写诗,但实际上……在座各位都心照不宣,毕竟朝中多少大员都是靠着词文上位的。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那些染了墨的白纸一一呈上。

      伊风茗低着头,安静地站在苏哲生的身后。

      祁王翻阅着这些诗文,偶尔流露出赞赏之色。

      “星点点,月团团,倒流河汉入杯盘。写得有意思。”
      “多谢殿下谬赞。”

      那群文人中走出一人,着浅青色衣衫,手执折扇,气质洒脱,颇有风流雅士之韵。

      伊风茗不动声色地抬头看了一眼。

      是国子监祭酒温大人的女儿温秉文。

      祁王问了姓名,位于她身侧的温仪冲苏哲生挑了挑眉,得意之色尽显。
      苏哲生暗中翻了个白眼,这老狐狸,她那女儿平日里花天酒地,最多粗通文墨,哪里写得出这样的诗句,怕是早就叫人提前写好的。

      过了温秉文,祁王又问了几个人的姓名,她心情颇为愉悦,白纸上的墨字就像簌簌而下的花瓣,显得如此可爱,直到……

      “这……这字?”祁王眼里的讶异之色压不住,随后又转为惊疑,最终都凝聚成了震怒。

      “这是何人所作?!”
      祁王将那张宣纸拍在案桌之上,声音虽不大,却如钟鸣低响震荡所有人的心。
      一瞬间在场诸人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一声。

      苏哲生定睛一看,那是伊风茗的字迹!但她来不及多想,立刻便低下头,连连行礼道:“殿下请息怒。”

      祁王的脸色拧成一团,捏着那张白纸的手甚至在颤抖,她看着苏哲生再次重复道:“朕问你这是何人所作?”
      空气中的墨香也随着祁王吐出的字句凝成了冰。

      苏哲生背后瞬间便沁出了冷汗,她从未见过陛下如此生气。

      “是……”苏哲生吞吞吐吐,始终不肯说出那个名字。

      皇帝的脸色冷了下来。

      完了。天子之怒,稍有不慎,流血千里。
      再不说,在场的所有人怕是都难逃一劫。

      “是我。”
      伊风茗从苏哲生的背后站了出来。
      苏哲生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又转头恭敬地对着皇帝劝慰道:“这丫头第一次参加诗宴,毫无礼数,等臣下去好好教训她一顿,还请陛下息怒,别跟小丫头一般计较。”

      皇帝全然没有听苏哲生在说什么,她只是皱着眉头,死死地盯着伊风茗。

      “你叫什么名字?”
      “草民伊风茗。”伊风茗回答得不卑不亢,同时她暗中捏了捏苏哲生的手,示意她别担心。
      “伊……”皇帝冷眼觑着伊风茗,似在打量,又好像在思索些什么。

      “这字是何人所授?”
      “家母。”

      皇帝古怪地看了伊风茗一眼,没说话,低头看手里摁着的宣纸。

      “幽壑鱼龙悲啸,倒影星辰动摇,海气夜漫漫。涌起白银阙,危驻紫金山。”
      “苏大人倒是收了个好学生。”

      皇帝的语气捉摸不定,没人知道她究竟是赞叹还是讽刺,抑或是两者皆有。

      苏哲生只得硬着头皮应答:“多谢陛下夸奖。”

      皇帝轻笑一声,“如此文采,真乃罕见,便来玉华殿当差吧。”

      在场几位官员皆是一惊,玉华殿是皇帝的书房,能在玉华殿当差,不仅常幸君恩,更意味着禁中出入自由,这可是一品大员都无法享受的特权。

      一场惊天动地的雷声,本以为会是斗雹狠狠砸下,淋到头才知原是甘霖。

      苏哲生被突如其来的恩宠砸得愣了几秒,反应过来,便立刻拉着伊风茗谢恩。

      “谢陛下!”
      “谢陛下。”

      皇帝也没什么雅兴参与诗会,她走之前将那张宣纸也一并带走了。

      皇帝一走,余下诸人自然也散了。
      送走了几位或羡慕或嫉妒或忧惧的同僚之后,苏哲生这才有机会好好询问伊风茗。

      “风茗,究竟是怎么回事?”
      如果不是背上的冷汗让衣物变得黏黏糊糊的,苏哲生都以为刚刚是一场梦。

      “让老师忧心,是学生的过错。还请老师责罚。”
      伊风茗还是那一副姿态谦恭的模样。

      “你……”
      苏哲生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作罢。

      “有些事学生不能说。”
      “罢了,海阔凭鱼跃,浅池终究还是没法供鲲鹏遨游。为师也留不住你。”
      “老师言重,学生即便侥幸赢得一官半职,恩师之情也断不会忘却。”
      伊风茗说得郑重,这模样倒让苏哲生欣慰。
      “有你这份心足矣,但要去玉华殿当差,规矩可不少。”
      “还请恩师赐教。”
      “你这丫头,倒是会打蛇随棍上!”苏哲生笑骂道。

      年过半百的女人,笑起来依然如孩童般率真,只是那双眼睛留住了世事的沧桑。

      伊风茗也笑,“一日为师,终身为母。老师可算得上学生的再生母亲,如何求不得?”
      “你呀!”苏哲生无可奈何地摇头,脸上笑意止不住。

      伊风茗这话说得没错,自她母亲死后,她四处求学,幸得苏哲生的垂青,才有今日。苏哲生待她如亲生,伊风茗也是真真切切将她当做母亲侍奉。

      师生两人这边相谈甚欢,另一边皇帝那处却气氛冷凝,如寒如凛。

      皇帝一路冷着脸回了皇宫,屏退众人,独自进了玉华殿。

      她从书架深处抽出一个狭长匣子,匣面刻有鎏金暗纹,间或有碎玉点缀,光洁无尘。
      匣子闭合处没有上锁,拨开锁扣,“咔”——略带迟滞的摩擦声。

      虽未上锁,但匣子的主人似乎很久没有打开过这只宝匣了。如今它又将重见天日。

      里面是一幅卷轴。

      皇帝小心翼翼地解开系带,缓缓地打开了这副卷轴。

      纸张边缘被时间沁出一丝黄,但这相较于整幅字来说无伤大雅,因为最中心是数道裂痕,深深浅浅的裂纹向四周扩散,将每个字都撕成几瓣,边部的泛黄自然无足挂齿。

      这是曾经被先帝愤怒时撕毁的那幅字,那些碎片被皇帝一一捡起,拼凑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碎裂的宣纸也无法遮掩字的雅正,落笔温润,清朗峻秀,难得一见的好字。

      皇帝静默地看着,不知是在看字还是在看别的什么。
      过了一会,她从怀里掏出今日从苏府拿走的那张纸,放在卷轴旁。

      两幅字一对比,起笔回峰,点画勾尾,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她记得这幅字是当初那场私宴中的某人献上来的,面容早已模糊,唯独记得的是被宣告死刑时面色灰白,就像掉落的漆,被碾碎了。

      连名字都没来得及让她记住,只是这幅字下留了一个“伊”字。

      伊风茗……皇帝默念着。
      至少如今她记住了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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