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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贪嗔痴怨爱别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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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中间的鼋鳖俑像,是真的睁眼了。
那苍老的声音,正是由它发出。它微微颔首,看向下方的二人:“整片废址都有我放出的神识,所以我知道,是你们把弥迦带回来了。”
千玦心中一凛,却立马捕捉到了关键信息,忙问道:“你认识弥迦,莫非你也是白苓之人?”
“不。”那鳖首喟叹一声,似迟暮老者般缓缓应答:“吾乃痴鳖,与方才所提贪鼠、还有右侧嗔兔,都不是人。我们不过是在替渡心主持守着这里。”
渡心,正是昔年银杏寺的主持,也是庇佑整个白苓的高僧。虽未见过,千玦却对他很是熟悉。因为在她翻烂了的史书上,这个名字几乎避无可避。
史书上说,渡心法师本已修至飞升,可列仙班。可他却拜辞先代仙帝,散除修为,只身回了银杏寺。
飞升仙者若下凡干涉尘世因果,必为天道桎梏所缚。但渡心回去后,仍只是日复一日打坐冥思、清扫禅院,并无强为尘世渡祸一说。是以先代仙帝便放任了他离去。
等先代仙帝再次听得他的消息时,他已经圆寂了。
他死在席卷了整个白苓的疫灾中。被那个屠镇的魔族卧底万刃穿心,尸骨无存。
事情闹大后,便掀起了那场覆盖寰宇的大战。
“所以你们守在这里,是在等弥迦?”千玦问。
“她是个很好的孩子,被抓走前拼死给我们带来了主持的密迅,杀害他的人是个仙族。所以我们带着这个秘密在此守了两百年,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昭于世间。然后我等到了你们。”
痴鳖虽语气平淡沉稳,却无不透露出浓郁的哀戚。它默然片刻,忽而对夕桀道:“小仙君,虽然我年纪大了,但我还记得你,你来求过护魂草对不对?”
见夕桀面露疑色,它又道:“院中那颗银杏下有个池子,以前是尚有生气的。”
“你是那池中的鼋鳖,生灵化形了?”
见他认出了自己,痴鳖微微一笑,开始讲述事情的起源。
***
痴鳖是最早陪伴在渡心法师身边的。
那时候的白苓镇烟丝醉软,杳渺出尘,是块温养仙草灵药的宝地,最富盛名的便是夕桀也来求过的护魂草。
除了白苓的本地人,还有各种半仙、半魔的异子来此寻求庇所。众者安逸度日,宛若桃源之境。
镇上只有银杏寺一座香火禅寺,寺里只有渡心主持一个僧人。
所以祈福纳客也好,杂物拾掇也好,都是他一人在做。
但他却做得很好,无可挑剔,并乐此不疲。
每日清扫银杏落叶前,渡心都会先给池中的鱼儿喂食。当然还包括痴鳖。
彼时的痴鳖未开灵智,渡心也尚未飞升。痴鳖时常一动不动潜在池底,偶尔浮出水面,觑向那个独自清扫落叶的背影,不知所思。
于是光华流转,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几年,或是十几年,已无从考究。渡心飞升离开的时候,痴鳖也生出了灵识。
本来他是有些难过的,但多年观察下来,他早已于无形间学得了渡心稳重泰然的性子。于是他也模仿着。即便在渡心复又折返归来时,也表现得不喜形于色。
再后来,渡心在后山拾柴时救了只受伤的白兔。伤养好后,白兔便在内院赖了下来,不愿离去。渡心便为它安顿了个小草棚,日日割来最鲜嫩的青草喂养它。
久而久之,倒是成就了个独特景观。来往香客都会为这只颇通人性的小兔子驻足,少不了一番夸赞。继而香火更盛。
痴鳖时常能从池中看到小兔子高傲自矜的眼神。
与此同时,寺里还有只偷腥的老鼠,每每都要咬坏功德箱,并偷吃香烛灯油。
渡心显然发现了,甚至有几次直接和这小贼鼠打了个照面。他也不去驱逐追赶,任由老鼠行窃,再默默补足灯油,于香客来礼拜前换掉香烛。
于是老鼠劣性不改,益发得意忘形。
被捧惯了的白兔对这件事非常不爽。它不理解为什么这般腌臜阴臭的小贼,会分去了渡心的慈爱与包容。何况那只讨厌的老鼠总是趁它睡觉时偷咬它的耳朵,或者拔掉它引以为傲的雪白绒毛。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拉扯战。
直到有一天,兔子像往常那样追赶老鼠时,听到了自己怒不可遏的声音从胸腔涌出:“臭老鼠我今天非要咬死你!”
老鼠极速又灵活地蹿上院中那棵银杏的枝头,冲树底下无能叫唤的兔子龇起尖牙,也发出了声音:“谁咬死谁还不一定呢。”
池中的痴鳖默默观望着。他心想,大家都沾了主持仙气的滋养度化,有了灵智,这样很好。
以后他们就可以长久地陪侍在主持身侧了。
贪鼠和嗔兔重复着他们的纷争,几乎成了每日必修的功课。渡心只是看着,但笑不语。痴鳖也学着渡心的样子,但笑不语。
后来,寺里多了一个常客少女,便是弥迦。
她很特别,据说是少有的半仙异子,但是丧失了部分记忆,便暂居在后山的白苓镇上。
嗔兔常说,弥迦的暴脾气可以和自己舌战三天三夜,但自己总会输给她的无赖之词,又气又恼。
但好在弥迦是和她同一战线的,因为她们都对地痞无下限的贪鼠讨厌得紧。
对,只有弥迦是最特殊的。所有香客中,只有她能一眼看出他们三个的灵相,并默契地为之保密。
然后,有一天,寺里来了一个奇怪的香客。
那男子称自己是个半魔异子,慕名白苓镇对落败异子的包容,欲来求个安身庇佑之席。
因为白苓镇收留异子的前提,便是通过坐镇前方的银杏寺许可,方能往后山桃源而去。若被拒绝,守护后山的结界便如何都破解不了,更遑论是进去了。
可渡心却拒绝了他。
这是他第一次拒绝异子的恳求。
三兽和恰巧在此的弥迦难得地兴奋,聚在一起偷偷讨论,竟是连贪鼠也添了一嘴。倒是难得的和谐。
那香客倒也不气恼,只是将手中用来供奉的香火齐齐掐断,又碾成细粉,随意扬手洒在莲台佛像面前。
纷纷扬扬,像是下了一场黑色的雪。
而渡心默然不语。
那男子转身欲去,路过内院时,瞥见了正和三兽嬉闹的弥迦。他愣了片刻,朝弥迦露出一个灿若晴光的笑,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弥迦只觉莫名其妙,随口骂了句“登徒子”,便也抛掷脑后。
那是最后仅存的温馨时岁。
当时在场众人,包括渡心,或许都未曾料到,不久后的白苓真的迎来了一场黑色的大雪。大到能将天地都染成黑色的、永不停息的雪,噩梦一般魇住了所有人的未来。
***
几日后,后山的结界不攻自破,白苓镇爆发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虫疫。
镇上的居民起初以为是蝗虫,便在药地扎满了用来驱赶恐吓的稻草人,却是无济于事。
压云掩日的白蛉虫群来势汹涌,直接无视那些稻草人,像是早有预谋般,肆虐地啃啮镇上温养的仙草灵药,深至地下三尺。药根被尽数啃烂,再无复生的可能。
多年药乡,从此毁于一旦。
但更可怖的是,全镇的草药,尚不足以填饱这些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白色蛉虫。
它们还需要吸食人血。
这些白蛉虫群双瞳漆黑且突兀,却是通体荧白虚无,在空中瞧着,像是无数密集的黑色雪点。一旦粘上人身,倒钩般的毒刺便会牢牢刺进皮肉,挣脱不得。吸食人血的同时,还会灌入致命的毒素。
若是普通的毒发毙命便也罢了,偏偏毒液中还混合着尚未被蛉虫消化吸收的药草灵效。
于是中毒之人一边要忍受剧毒钻心之痛,一边又靠那半点药草吊着一口气。两相抗衡,竟是想立即求死也不得痛快。唯有清醒地感受到全身的血液一点点被吸食殆尽,药草续命的效果褪去,才算是迎来了期盼的死亡。
医世抚人的仙药,却成了加倍续苦的桎梏,真是莫大的讽刺。
任凭人们穷智竭思,用上家中多珍贵的奇草异宝,都敌不过白蛉的毒液。
像是命运开的玩笑一般,以尘世药乡自诩的白苓,却对这无名毒素束手无策。短短一日便覆灭在了这场黑色的大雪中。
渡心第一时间将此事传讯给了上仙界,随后立即上后山与白蛉虫群抗衡。但未及等到上仙界的援助,便身死道消。
只留下漫山的惨死尸骸和团团谜雾。刺鼻的血腥味溶在空气中,经年不散。
上仙界一番查探考询,查到了几日前被渡心拒绝的那个半魔异子。
同时还有一个无可置辩的事实——
整座山上的尸体,都是白苓镇的本土居民。而那些被他们好心收留的异子们,全都失踪了。
于是真相如何,便不言而喻。
......
除却前半段三兽的故事千玦未曾听闻,后半段便是史书所载了。
听完痴鳖的叙述,她问出了心中憋了许久的疑问:“破除结界散播虫疫的,应该就是那个被拒异子。可他不是进不去吗?”
“因为贪鼠带他进去了。”痴鳖阖眼,发出一声无言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