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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昭阳正屏气凝神地注视着庙里发生的情形。

      她如今正缩在房梁上,借由着黑暗的夜色将她的身子隐蔽,可是那粱下怪物咀嚼的声音仍不时响起,叫人不寒而栗。

      小小的一方寺庙正聚集了五六个妖怪,各个高大魁梧,庙里黑黢黢的,难以看见他们的容貌,可此时他们都埋头地蹲在一起啃咬着地上一人的尸体,血腥味冲天,那腥臭味引得昭阳心里一阵恶心,差点要吐出来。

      与她同在一处房梁上栖身的少年忽然一拍她的臂膀,昭阳以为他想偷袭,却原来见他是把一枚符纸拍到了她身上,而后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她噤声。

      少年方才给她的是长能抿去生人气息的符纸,昭阳刚才是追赶着这少年猜不慎同他进入这寺庙,两人一进来便看见遇见妖怪食人的景象,不好脱身,身边少年自称游方道士,却是个实打实的江湖骗子,能力不详,昭阳也没有把握能下去和那些妖怪硬碰硬,现下只好靠暂时隐蔽,待天亮妖兽散去再做打算。

      地上被啃噬的那人早已没了气,现在正被妖怪们开膛破肚,血淋淋的尸体在妖怪看来竟是一桌山珍海味,群妖大快朵颐,还为着谁能吃到死者身上最好的部分而争抢,天晓得若是她和少年掉下去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

      不过少年给自己的这屏蔽生人气息的符纸倒还有用,几名妖怪只顾着埋头分尸,未料到它们头顶的一处房梁上,还窝着一对正直青春年华的少男少女。

      那庙中的血腥味呛鼻难忍,昭阳连忙伸出袖子想挡住气味,哪晓得此时刚好一阵风吹来,那贴在她身上的符纸此时正随着清风晃动了一阵,掉了下来。

      昭阳大气都不敢喘,亲眼见着那符纸在空中一阵飘荡盘旋,慢慢地,落在了那正被群妖分食的死者尸体上。

      那明黄的符纸刚一落下来,便被一怪物发现了,它愣了一秒,然后将它从地上捡起来,放在手心里看了看,随后猛地一抬头。

      昭阳瞳孔骤然收缩,与那抬头的妖怪四目相对。

      那妖怪,竟有着人的体貌特征,长着一双黑黢黢的大眼,一张面若银盘的脸,只是那脸却是张浓妆艳抹,脂粉涂得极厚实的一张脸。

      那张脸正向她微笑着,弯弯的薄唇下,尽是鲜血。

      要说昭阳为何无故走到此处,还要从今早说起。

      *

      话说大唐天元年间,四海成平,黎庶安居,本该是一片协和安定之像,可偏有妖孽作祟,一时间闹得民心不稳,连长安城内也是一片忧心忡忡。

      贺氏今日满头珠翠地进了宫,一进那承欢殿的宫门,便梨花带雨地哭了起来——

      “我说阿姊啊,这日子可真是过不下去了。”

      昭阳自桌案前转头看她阿娘的妹妹贺氏,将笔搁下,双手置于膝上端正好坐姿,开口问道:“姨娘这是怎么了?”

      昭阳乃是当朝公主昭阳公主的封号,昭阳为宠妃贺妃所出,自幼精通武艺,善于骑射,圣人破格在她七岁时便册封了她,给她择了个寓意美好的“昭阳”作为封号。

      与昭阳不相同的是,昭阳母妃贺妃虽生得一副花容月貌,却是个做事马虎的,连圣人都曾经说她“美则美矣,然资质平平,不堪大用。”

      现下贺妃也停下了在铜镜前摆弄她的步摇金钗,走到贺氏跟前握住她的手,语气殷切:“可是那高崇瑞又给你气受了?你且跟阿姊说,有阿姊给你撑腰,妹妹别怕。”

      高崇瑞是贺氏郎君,代国公长子,代国公府世代勋贵,贺氏也是名门出身,可自从嫁去高府,便与郎君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吵完了就进宫跟贺妃哭诉,想让贺妃为她出气。

      昭阳对这事已是见怪不怪。

      贺氏边抹眼泪边哭道:“姐姐你虽在深宫,想必也听说了那城郊有处‘吃人庙’,这几日里有不少人亡命于此,长安城里内外都是人心惶惶的。”

      “前些日子我得了些仙缘,偶遇一得道高人,那道长姓裴名玄琅,单看相貌就知不是普通之辈,长得丰神俊朗,一看便知是个奇才!”

      “裴道长只看了我八字,便说我出身不凡,还一语言中我有夫有子,郎君还在朝中身居要职。”

      昭阳一听到这里,便知姨娘定是又受了某位无良道士蛊惑,破了些钱财,这事姨娘先前就干过,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

      果然,贺氏接着便道:“那道长说,近日代国公府内有妖孽作祟,即将大难临头,不出时日,府中上下皆会被那妖孽害死。”

      贺妃听了,面色也是一白,她一久居深宫的妇人,哪能听得这些惨烈之事,忙问:“道长可有办法为代国公府解煞?”

      贺氏点头:“道长说,若是我能破些钱财让他帮我做场法事,便可抵过这一劫,我便给了这道长八百两银钱,求道长为我破财消灾。”

      “可哪想……哪想这事被郎君知道了,指着鼻子骂我是着了那江湖骗子的道,还说哪有什么劫祸,代国公府行得端坐得正,偏我这妇人庸人自扰,阿姊你说,被郎君这样辱骂,还教我活不活了。”

      贺妃心里也暗自为小妹心酸,只是拍她的手,却不知说什么话来安慰,只将希望寄托在昭阳身上。

      昭阳一瞧见贺妃的眼神,顿了顿,开口问道:“那妖道真名叫裴玄琅,姨母可有记错?”

      贺氏一听公主也将那道长称为“妖道”,不由得为自己辩解:“那道士是有些本事的,单看我八字,便能道出我身家底细来。”

      昭阳不以为然:“姨母虽不常出府,可身份尊贵,日常出行必有侍从跟随,那道人单从姨娘您出行的阵仗,便可对您的出身略知一二。”

      “且这长安城有道观四十八所,佛寺六十四所,哪一所没有道长僧人协法器捉妖除祟?这些耳熟能详的地方,除祟所收的银钱也不过几十两,那妖道竟向姨娘讨要了八百两银两,若真有大妖值这许多银钱,必要兴动数名得道高人,摆阵下天罗地网将其收伏,那妖道孤身一人,如何能做得了这些?”

      贺氏被年纪小她两人的昭阳说得哑口无言,已面露不悦,可昭阳却未仔细观察她脸上神情,继续说道:“再说,他收了姨娘银钱,却未曾亲入代国公府捉妖,我自幼随道门威仪肖清漪寻访各大道观,知玄门捉妖,必得亲临妖孽作祟之所,以符篆布阵,再以法器收伏,而那姓裴的妖道却连代国公府的门槛半点未踏入,姨夫说其形迹可疑,昭阳也觉赞同。”

      贺氏一听,脸色便更白了,咬了咬唇,手心里全都是汗。

      要说这昭阳公主,可是圣人的公主里最早一个拿到封号的,她自幼便明智聪敏,又精于武义,颇得圣人喜爱,可她说话有时也过于刚直无情了些,贺氏高门贵女,打小阿谀奉承听遍了,哪听得这小辈在她面前直指她的错漏之处?

      贺妃知道小妹脾性,讪笑一声罢,将桌上的一碟糕点推给她,和颜悦色道:“听闻凌相家的小姐约你今日去她府上看灯影戏?”

      想起凌家小姐,昭阳唇角微勾:“正是。”

      那凌家小姐的父亲凌阁老可是连圣人都自称“恩师”的人,在朝中颇有威望,贺妃知道昭阳与他的千金是闺中密友,也不觉露出几分得意,笑道:“凌相的小姐与你从小一同长大,感情自是深厚,这些日子阿娘将你拘在宫里,你和她许久未见了,不如尽早启程,去和她说说话罢。”

      “不过……”贺妃欲语还休,眉间闪过一丝忧虑,“近日听来城郊一代确实不太平……你还需像往常那样,只待在轿辇中,别轻易露面,以免被歹人算计,让阿娘担忧。”

      昭阳听闻贺妃要提前放她走,本来还正欣喜,却又听她后半句,知晓她仍是要像往常那样,轿辇之间把她从皇宫运到凌相府,除此之外,长安城她是半处都去不得。

      不过她不想让阿娘为自己担忧,便颔首称是。

      昭阳拜别贺妃与姨娘后便转身离去,见昭阳那窈窕身影已淡出视线,贺氏叹了口气,道:“昭阳这孩子的性子是过于率直了些,如今的太子也好,长公主也好,还有他们手底下的一帮人,哪个是好惹的?我就怕这孩子——”

      未说完,贺妃便连忙拉了她一下,贺妃的手覆在小妹的手腕上。

      贺妃蹙着眉,只对她说了四个字——

      “妹妹,慎言。”

      *

      且说昭阳的轿辇一入相府的府邸,宰相凌弘的长女凌令窈便已在府前恭候多时了,两姐妹一相见,登时面上一喜,一句话都没说,便先笑了起来。

      凌令窈请昭阳入府,二人走在廊下,昭阳忽然闻见一股烟火的气味,又见远处,那被墙壁遮挡住的花园一角,有股烟雾在青天白日下弥漫开来。

      凌令窈见昭阳注意到了,也不想遮掩,叹道:“请了道长来做场法事,近些日子里长安不太平,连我们相府都中了招。”
      昭阳回过头,等她继续说。

      凌令窈生得粉装玉琢,容颜娇美俏丽,穿得一身桃粉色广绣留仙裙,梳的是双环望仙髻,举手投足颇有些跳脱的灵气,与昭阳是长安城里知名的一动一静两名双姝。

      凌令窈咬了咬粉唇,低声道:“阿爷房里有一叫陈四的奴仆,日前去城郊的亲戚家走访,许久未曾回来,阿耶将此事上报给了京兆府,没过两日倒是把陈四找来了,可他们带回来的……却是陈四的尸体。”

      昭阳没急着接话。

      长安城内外皆有禁军把守,不怕有强盗贼人在此处霍乱,且相府竟请了道人做法,想必陈四死亡一事,应和妖物鬼魅作祟有关。

      凌令窈继续往下说:“衙役们说,陈四是在那城郊的一处荒废的寺庙被找到的,找到他的时候,他……”凌令窈面色一白,说话声音也不禁有些颤抖,昭阳扶助她肩膀,以示安慰。

      凌令窈的父亲曾任刑部侍郎,凌令窈也不是养在闺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家碧玉,她自幼跟着父亲见多识广,什么奇诡的案子未见过?可如今见她脸上的惧色,昭阳便料到陈四身上发生的事非同小可。

      凌令窈睁大了眼睛:“阿爷不让我前去观看,可我也是听府里的丫鬟说起,说那陈四被找到时已经身首异处,身子自腰部以上截断,到现在都不知所踪,现场一片鲜血淋漓,陈四娘子去认尸时,哭晕了好几次,后来经过辨认,才从那尸体脚踝处的一颗痣,认出了那是陈四。”

      昭阳神色一凛,问道:“可否查清是谁害了陈四?”

      凌令窈道:“我方才说,陈四的尸体自腰部以下被截断,仵作验尸后说陈四尸体的伤口处血肉模糊,腰部断裂处参差不齐,竟像是被什么东西活生生咬断的。”

      “正因如此,城郊那处寺庙又被人称作‘吃人庙’,只因屡屡有行人在此处遭遇不测,再被发现时,已是血肉模糊,残肢断臂被抛得到处都是。”

      昭阳自幼养于深宫,哪听说过这种民间的血腥诡异奇闻?一时也不由变了脸色,目光沉肃地望着远方。

      两人慢慢地也离后院的花园近了,这时昭阳方能一观道长在此处做法的景象,想必陈四死得不明不白,相府怕他死后会化作冤魂,特此在他生前所居之地做法,为他超度祈福。

      相府花园内置假山流水,流水潺潺不绝,现下府上诸人都围在这施法的道长身边,想一观究竟,昭阳也不由得驻足观看。

      只见那道士长身鹤立于众人中,一身藏蓝色道袍,身材修长,腰如束素,手执拂尘,头戴一顶青玉莲花冠,声音动听,清朗尖锐,说是昆山玉碎也毫不夸张。

      坛上已摆放了茶水瓜果,坛下一顶招魂幡,正随风猎猎飘荡。

      昭阳细细看了一番那坛下上绘金莲,下画云龙飞凤的招魂幡,顿觉诧异,脚步一动不动,任由凌令窈拉也拉不走。

      “怎么了?”凌令窈问。

      坛下那道长还在念咒施法,昭阳皱了皱眉,小声对凌令窈道:“这道长是从哪家道观请来的?”

      凌令窈听了,面露一丝不忿:“非是正统道观,这人啊,是陈四的内人从大街上找来的游方道士。”

      凌令窈又作补充:“这道长确实有两手不假,陈四内人当时还未明说,道长便说他是死于妖孽之口,实乃横祸,加之……”凌令窈顿了顿,笑道,“这道长长得俊美异常,又能言善辩,蛊得陈四内人不顾众人反对,把他请来了府里做法。”

      凌相宽待下人,又痛惜陈四之死,即便这道人不是正统道观出身,还是同意让他进府为陈四亡魂超度,还贴了银钱来做法事。

      昭阳看坛前那挥舞拂尘,做得架势十足的道人,不由得嘲讽一笑:“我猜,这道长姓裴。”

      凌令窈惊道:“真是奇了,你怎知道长姓裴?”

      昭阳眯了眯眼,没有直接回答凌令窈的问题。

      *

      入夜,月光亮如银盘,清白的月光打在地上,如同在那地上铺了一层碎银。

      花前月下,一俊美的少年经过廊下时,从怀中掏出了个装着银两的银钱包,摸了摸,又在手上掂了掂,看这鼓鼓囊囊的一大袋银子,喜形于色,大摇大摆地走着,连自己是要偷偷溜出府都给给忘了。

      身后突然有一高昂又英气十足的女声,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突然响起——

      “裴玄琅!”

      少年蓦然听见背后有人直呼他大名,连忙回头,只见从远处的廊柱后面走出一高挑的少女,少女穿着一身绣工精湛的石榴裙,头戴金钗,目如点漆,容貌七分清艳三分英气,更令人难以忽视的是她举手投足间流露的贵气,她明明还矮他一头,可看他的眼神却像是在俯视万民,带着丝悲悯和对自身的笃定。

      少年不仅不惊诧,反而粲然一笑,道:“我当是谁,你竟知本道名讳,想必是这凌府中人。”

      少女慢慢踱步到月光下,她皮肤和裴玄琅一样细腻白皙,富有光泽,两人的模样像是一般大,都是十七八岁,正值大好青春的少男少女。

      裴玄琅前日得了代国公府长子夫人的犒赏,今日又拿了一大笔凌府的酬金,喜不自胜,对那慢慢向自己逼近的女子毫无戒备。

      “让我来猜猜你是谁。”裴玄琅摸了摸下巴,凌厉的剑眉下却是一双风流的桃花眼,漾着几分玩世不恭的讥诮,薄唇锋利,鼻梁高耸,昭阳看着此时披了一身月光的裴玄琅,不觉让她想起了昔年则天大圣女皇身边的“莲花六郎”张易之。

      “我看你容貌不凡、仪表不凡、品味不凡,便觉你出身自是不普通。”裴玄琅边说边往后退,只因那少女一手放于腰间的环佩之上,一手却背到身后,不知是打什么鬼主意。

      只是他琅琅清音,面上还是戏谑玩味之意:“如今已是四月,虽说‘人间四月芳菲尽’,可本道看这相府里的牡丹开得极好,看你长得如此天香国色,莫不是那花园里的牡丹成了精?”

      昭阳一听此人竟说她是那害人的精怪妖祟,脸色登时一沉,持在背后的利刃经由月光那么一照,在夜里现出了寒光。

      裴玄琅已被逼至墙角,仍不知那少女步步紧逼是为何,开口道:“贫道好心帮相府的人做法事超度,何错之有?竟让你这小娘子夜里协着兵刃而来?”

      昭阳双眼直视着他,沉稳笃定:“我且问你,你今日摆在祭坛上的那招魂幡,为何是上绘金莲,下画云龙飞凤?”

      裴玄琅疑道:“为何不能?”

      昭阳道:“招魂幡共有二十四种,而为亡魂超度的迁神宝幡,则是书日月星斗为幡首,书幡名于幡身,历代形制皆是如此,不可有误,为死者超度实乃大事,怎由得你在这里拿假幡招摇撞骗?若是你还有些良心,不如就在此处束手就擒,明日我将你提交到京兆尹的时候,还会为你说上几句好话。”

      裴玄琅见她字字认真,气势骇然,无端地愣了一秒,然后朗声大笑:“典籍亦由凡人书写,是人就会犯错,那典籍里记载的招魂幡形制有误,贫道不过改良一二,你这小娘子倒是会引经据典,可却是读书把脑袋都读成一团浆糊了。”

      裴玄琅说罢手一挥拂尘,像昭阳做了个拱手礼,道:“贫道杂事缠身,这就不跟娘子再讨教了,就此告别,后会无期。”

      裴玄琅说罢转身,脚一蹬墙壁,竟飞身跃到了屋顶上。

      饶是料想过会如此,昭阳还是为此人的胆大无畏感到惊诧,长安有夜禁,现下暮鼓已响,城中各处都有金吾卫巡逻,那妖道赶犯夜禁,不怕被金吾卫抓到就地正法吗?

      眼看那裴玄琅的藏蓝色道袍已经消失在夜幕的一角,昭阳望着拦住她的高墙,想起了阿娘的嘱托,又想起遭那妖道诓骗的姨娘及相府诸人,心下一横,也踩着墙壁腾身跃起,追着那妖道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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