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雪录》洛赛特R

2、第二章

　　长安城共一百一十个里防，城里星罗棋布地置这维护治安的武侯辅，入夜街上又有金吾卫巡逻，那道人不翻墙入坊，也不敢在大街上乱晃，只是在各个屋檐下来回跳跃穿梭，像只野猫似的，借着夜色的蔽护飞檐走壁。

　　昭阳自幼跟着道德威仪肖清漪和长公主身边的贴身护卫学武，练得一身好轻功，她又长得一双鹰隼般好的眼睛，漆黑的深夜也能于十里之外看清那道人在屋檐上奔袭的声影，昭阳目光紧追着他不放，脚步又加快，在那道人欲要从飞檐的一角跳到另一处时成功抓住了此人的道袍。

　　那道人回过头来，却不气恼，光影在他脸上纵横交错，冷白的月光攀上了他的唇角，那微微弯起的薄唇还在月下泛着幽光。

　　“你这小娘子真是有趣，我不过是想去平康坊吃酒，哪劳得动你半夜三更冒着犯夜禁的风险来抓我？你说我是招摇撞骗？可你的证据不过是那形制不同的招魂幡，回头便是入了京兆府我也有办法为自己分辩，夜里出来不安全，趁早回家睡罢。”

　　那少年看容貌声色与自己差不了几岁，却口口声声叫她“小娘子”，昭阳也不觉有些好笑。

　　昭阳一手攥着他衣领，一手钳住他的胳膊，在月光下将他拉近自己，严肃地对他道：“不光是那招魂幡，日前你可记得你假意帮一妇人邸除妖，骗了她八百两银钱的事？”

　　少年转了转眼珠子，似是想起了什么，大笑起来：“不错不错，是有这么一回事，贫道本不愿再以身涉险除妖，可我见那妇人是真心求教，便出手相助了。”

　　昭阳冷笑道：“你口口声声帮她除妖，却连她的府邸都未踏入，你这不是有意诓骗又是什么？”

　　裴玄琅挑了挑眉：“你既然了解得那么清楚，向来你与那妇人的关系熟稔，她可是长安勋贵，想必你的身份，亦是非同小可。”

　　说罢，裴玄琅上下将昭阳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看她头戴的金簪花样，又仔细观察她火一般红的石榴裙面料。

　　昭阳贵为公主，哪被人这样上下一通打量过？登时气得柳眉倒竖，攥着他衣襟前的手紧了紧，将他拉到身边，脚又向他膝弯处踹去，想让他跪下从而制服他。

　　可那裴玄琅自小就在京中走街串巷，跟着三教九流混，但凡身上有点本事的，他都拜他们为师，练就了一身技艺，不说有多高强，却是稀奇得让人摸不清套路，就在昭阳用脚下的蹙金重台履去踢他膝弯时，裴玄琅一旋身，一撤手，竟逃脱了昭阳的桎梏。

　　昭阳平日跟公主府的女护卫们过招，随也知旁人碍于自己公主身份会故意露出马脚，在她身上败下阵来，可她自诩身手还不错，若是那些女护卫们真拿出看家本领来，自己也不会逊色多少，她一看裴玄琅竟如此轻而易举地逃脱了自己的钳制，便知是遇上了劲敌。

　　裴玄琅这次倒不与她多话，在飞檐上跑了几步作缓冲，然后飞身一跃到对面的屋檐上，在那上面打了个滚就忙不迭地站起身，半点犹豫都没有，站起身撒开腿就往前跑。

　　昭阳似是找到了当日与阿耶和各位兄长姊妹们围猎的劲头来，也迈开腿纵身一跃，成功落在那片屋檐上后，又追着裴玄琅的身影而去。

　　昭阳奔跑在这被夜色笼罩的长安城里，脚下琉璃瓦发出阵阵清脆响动，清风拂面，她突然切身地体会到自己这次正位于皇宫高墙之外。

　　天地广阔，首次尝到自由味道的她心头涌动着一股说不出来的窃喜，像是小时偷偷尝了阿娘不许她吃的“见风消”，美不美味倒是另说，只是那循着自己心意做事的恣意畅快却忘不了。

　　二人在月下你追我赶，不一会便来到了城墙边上，晚上城门关闭，裴玄琅自是别想从城门口溜走，可他也不急，溜到城墙边上，又往东边跑，昭阳看那月光底下裴玄琅在房檐上蹿下跳的身影灵敏得像只猴似的，不觉失笑。

　　且说那裴玄琅跑了约莫有一刻钟才从一处坊墙上跳下来，依旧是面不红心不跳，只出了点薄汗。他把手往那光洁的额头上一抹，汗被他抹没了，随后大摇大摆地进入了一间寺庙。

　　那寺名唤千光寺，小小的一座，在大寺云集的长安城算不上什么，这会儿庙里的主持都歇下了，这里就成了他一人的小天地。

　　这几天长安城不安全，城郊闹出了个“吃人庙”，裴玄琅对此事也略有耳闻，千光寺供奉的是四大天王和弥勒佛，想来寻常妖鬼不敢来此闹事。

　　裴玄琅大摇大摆地走到东边的那件天王殿，手持拂尘，闭上双眼，规规矩矩地在两座天王相前举了一躬，随后脚下一滑，自然地躺在了那搁在地上的蒲团上，翘起一条腿来，打算在此处稍作休息，明日等那晨钟响了，便去城郊的“吃人庙”看看情况。

　　昭阳左右手各持一把宝刀迈入天王殿时，正好看到的那骗了姨娘八百两银钱、拿着假招魂幡在凌府招摇撞骗的道人眯着眼睛，哼着小曲，在洒满一地霜华的大殿上左右摇晃，十分安逸。

　　昭阳见这骗子竟如此不知收敛，上去便想将双刀架在那道人的脖子上，谁知刚一接近，那闭着眼睛的道人却像是看见了似的，一骨碌爬了起来盘腿坐在地上，睁着惺忪的眼睛，托腮看着早已怒气冲冲的昭阳。

　　“我说小娘子，你是真不打算脱六道轮回啦？菩萨面前你也敢向我动手，善哉善哉。”

　　昭阳拧起秀眉，拿刀指着他：“你一道士，喊什么‘善哉’？当真是数典忘祖，惯会坑蒙拐骗。”

　　昭阳说罢便举起刀刃向他挥来，裴玄琅闪身倒快，他的拂尘手柄的材质特殊，昭阳的刀挥来，他双手握着手柄两头往前一架，堪堪抵御昭阳的一次攻击。

　　虽说拂尘看上去过于柔软，不适用作武器，可它胜在飘逸轻盈，还未等昭阳举刀再出第二招，裴玄琅拂尘上的麈尾已经打了过来，昭阳刚才在飞檐上与他过招，知道这骗子的身手不一般，生怕被他用拂尘点中了穴道，连忙机警起来，灵活应对。

　　二人在殿上打的是有来有往，昭阳挥剑被挡，又刺他下盘，可那道士真是比山里的猴还精，虽身型高挑，可一双长腿躲避起来却也灵敏，几招下来昭阳都揪不出他弱点，忽见那道人左边的耳朵好像动了动，随后他动作忽低凝住，昭阳抓住这个空档想要进攻，却见那道人突然回过头来，食指竖到唇边示意她别出声，脸色格外凝重。

　　昭阳以为这道人是故意演戏诓他，并未当真，可就在她抬起兵刃，欲要向那道人的肩膀刺去时，她忽然闻到了一股极其浓重的血腥味。

　　裴玄琅和昭阳忽然四幕相对，在这寂静的夜里，两人恰似后面站着的天王相，一持剑，一持青龙，在夜色里一动不动。

　　裴玄琅愣怔罢反应过来，说了声：“好强的妖气”，一手拿着拂尘，一手抓着昭阳的手腕，便想将她往那天王相后跑。

　　昭阳从未与男子有过肢体接触，见他神色严肃地拉住自己往后跑，一时也忘记斥他无礼，只因他的那句“有妖气”便不再言语，随他一起躲在天王相后。

　　天王相旁有一雕着云纹的柱子，从柱子爬到顶上可登上房梁，一看这配殿里的究竟。昭阳看裴玄琅先一步爬上去了，一是怕他跑了，二是也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跟着他一前一后地爬到房梁上去，在那房梁与屋顶间隔极窄的地方蜷着身子，不明所以地往下看。

　　血腥味越来越浓了。

　　昭阳看了一会，揉了揉眼睛，又睁开，忽然见一个头十分魁梧的人一脚跳进了配殿。

　　那闯入寺庙的人动作十分灵敏，在殿中观望一圈，似乎是确定周围已经安全后，转头向殿外招了招手，随后有四个同样身材魁梧的“人”一起进了殿。

　　一时间血腥味冲天，昭阳从小就对气味十分敏感，一闻到这样浓厚的味道，连忙捂住嘴巴，差点就要吐了出来。

　　裴玄琅眼见殿内的诡谲之处，一直皱着眉头，俊美的面容上戏谑耍闹不再，分外的严肃认真。

　　昭阳记得，裴玄琅刚才说的是“好强的妖气”。

　　裴玄琅不至于在这时候骗人，殿里出现的那伙人，每个都有九尺那么多高，要说在军中或是在耍散乐的里看到这样高大的人，倒是不足为奇，可这夜半的寺庙里为何会突然聚集了四五个这样的人？且他们中间，为什么会散发着这样浓重的血腥味？

　　昭阳忽然又想到城郊“吃人庙”的传闻，一时不由得紧张起来。

　　只见那五个人散开，在庙前各占一处，似乎是摆什么阵法，而等他们散开后，昭阳才看见那血腥味的源头——一具已经死去的尸体，正安静地躺在裴玄琅刚才躺过的蒲团上。

　　那人面色灰白，看样子是个刚成年的男子，穿着一身灰色布袍，大抵就是个长安百姓，男人看上去已经被开膛破肚，胸部以下腰部以上一片血肉模糊。

　　那百姓虽不知是被谁残害的，可定跟这殿里突然出现的五“人”逃不开关系。天子脚下就敢有人害人，昭阳动怒，攥着刀柄的手不由得又紧了紧。

　　那五“人”摆完阵法后，殿内安静了一会儿，随后他们又聚在了一起，昭阳看见一个人蹲了下来，一个人站在尸体的旁边，冲其他人摇了摇头。

　　昭阳不禁转头看向在她旁边窝着的裴玄琅。

　　可裴玄琅此时也纳闷得紧，一伙人在深更半夜逃脱了金吾卫的巡逻，抬着一具尸体进了寺庙，还在那庙前摆法阵。这伙人目的为何？他们各个都是显眼的大块头，又是怎么躲过金吾卫的搜查的？

　　一团又一团疑云积聚在裴玄琅的心头，他一时没有思绪，转头看向也是一脸茫然的昭阳。

　　虽不知道这伙人究竟是来做什么的，但该有的防备还是要有。

　　裴玄琅从怀里掏出两枚符篆，这些符篆可以屏退生人气息，不至于让妖物们察觉出来，他正打算拿一枚拍到昭阳身上，可突然，他看见昭阳眼瞳骤然收缩，像是看到了什么惊恐万分的画面。

　　他再一回头，见刚才的那五个魁梧的“人”正蹲在地上，其中一个人伸出了手，一把从地上的尸体撕扯出来一块肉，就着血淋淋的鲜血吃进了嘴里。

　　其他几个人也一齐蹲下来，有人撕下尸体腿上的布料就开始啃，有的将那尸体的胳膊扯下蹲在一旁，像嗦鸡爪子似的那样吃起来。

　　盛世大唐，上京长安、在这刚康怒目的天王相前，竟有妖物敢公然在此食人，还大快朵颐、不知收敛。

　　昭阳凝眉，脑海里千头万绪却只有一个思想贯穿了下来——

　　长安，以后怕是要遭殃了。

　　昭阳料定那游方道士是骗子，还真没想错，此时偏好死不死的，那贴在她胳膊上的符篆经风一吹，竟给吹落了，符篆轻飘飘地落下，明黄色的符纸，正好落在了被分尸着的身上。

　　幽暗的光线里，昭阳见其中一个妖怪抬起头，看见她的脸，昭阳心头一滞，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那有九尺高的妖怪竟长着一张女人的脸，她脸上全是厚重的脂粉，一双晶莹似玉的眼睛上描着斜红，一双蛾眉中间贴着花钿，两颊边扫着艳粉色的胭脂，一双薄唇竟是笑着的，唇角两边各点一面靥。

　　那女妖自下而上的瞧着昭阳，微笑的弧度更加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