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不舍，恋恋不忘》mala

6、第六章

　　杰弗里的拳头被握住了。
　　光线在银镜般的面甲间巡回弹射，这组镜面回廊里，两部机甲的倒影彼此吞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杰弗里一时间感到目眩神迷。
　　杰弗里想抽回手，他不着痕迹地使力，机甲纹丝不动；他的手臂反复曲直，对面安如磐石。
　　他开始考虑起拔河的姿势，确实更好发力，丢脸程度也更上一层楼，还没分化便整日以alpha自居的杰弗里接受不了。
　　反观李维，始终一动不动，仿佛在嘲笑杰弗里的无用功。
　　李维:“……”
　　其实，在李维伸手接住杰弗里拳头的瞬间，他听到关节处啪嗒的一声脆响。
　　辅助驾驶功能需要使用者的主动引导，没有设置参数的情况下不会考虑使用者的身体素质，遭遇危险便会自动防御，造成各种意外。李维通过不正常手段打开了辅助驾驶功能，自然不会引导更没设置参数。
　　刚才的动作是机甲生拉硬拽着胳膊完成的，直接造成李维肩膀脱臼。待到惊吓退去，疼痛才后知后觉涌上大脑，泪液也如影随形涌上眼眶。
　　李维快憋不住了。
　　他解除辅助驾驶，手臂软绵绵垂下，拉扯出李维一声细弱的痛呼。
　　杰弗里得以挣脱，收不住力后退几步，险些跌坐在地。
　　愠怒、难堪、耻辱在杰弗里脑里作弄得风生水起，一下子冲垮了他的理智——本就没有多少的理智。
　　杰弗里依稀吐出句脏话，血液带着冲动流进手掌，凝聚成莫大的勇气催促他向李维出手。
　　拳风二度袭来。
　　这回真的是避无可避，李维闭上了眼，希望机甲对得起它“护身甲”的称谓。
　　“咣！”特别响亮的碰撞声。
　　李维的身体下意识地抖了抖。
　　没有疼痛，没有冲击，他又睁开眼。
　　地板上的机甲如尸体般陈列着，显示屏上标注出他的名字——杰弗里。李维视线里只有杰弗里的一半身体，另一半身体被李维面前这人挡住不见。
　　是米歇尔。
　　围观同学兴奋地向错过直播的人转述:“杰弗里要和李维打架，米歇尔出来了，‘啪！’、‘咻！’、‘咚！’叮铃咣当几下，杰弗里就被打倒了。”
　　听众:“所以米歇尔到底是怎么打倒杰弗里的？”
　　“就是‘啪！’、‘咻！’、‘咚！’几下，先这样过来，再那样飞走。”
　　“你还是没说清啊！”
　　“太快了，我也看不清啊！”
　　“靠，杰弗里还说自己一定会分化成alpha呢，居然被洋娃娃干翻了！”
　　学生们通过星流网络乱哄哄地嚷作一团，没有人敢当面询问米歇尔，另一位主角杰弗里和vip席位李维的通讯频道已被打爆，能移动的学生纷纷靠近事故中心，带倒一片还没掌握驾驶的学生。
　　正在调试问题机甲的新任教练被刚才一声巨响惊动，他大喊:“怎么了？！什么情况？”
　　问题机甲的主人张望着，脆生生地说:“教练，他们打起来啦！”
　　教练:“什么？！”
　　教育程序喀戎这才做出反应:“请各位同学待在原地不要移动，保持正常课堂秩序。”
　　护身甲的操纵权限被转移到喀戎手里，套在里面的学生不得不停下脚步，它控制倒在地上的学生站起，包括杰弗里。
　　教练边走边在星流网络质问喀戎:“你应该能在他们打起来前制止吧，为什么不？起码应该提醒我。”
　　喀戎回答:“穿戴护身甲的学生不会受伤，驾驶课应在给予学生最大自由的前提下提供生命保障。”
　　教练面色阴沉:“机甲是武器，没有绝对。我会向学校提出申请，彻底检查一遍你的程序。”
　　“我的行为完全遵守《帝国教育法案》、《青少年驾驶负责人法案》等若干法条。”喀戎查询资料，确认教练符合保密协议的条款，“以及隐藏条例《关于先遣队、远征队扩充与后备选拔修正案附录》”
　　教练恍然大悟:“你们希望通过斗兽场模式从这些学生中选出……”
　　喀戎声音温和:“请注意，您的措辞是很欠妥的形容。本节驾驶课就发现了一些优秀人才，数据已同步至喀戎总机。”
　　教练不再提出抗议，肺部充盈又蜷缩，泄出被身体视作废料的二氧化碳。
　　“但打架的学生还是要惩罚。”教练做最后一点坚持。
　　alpha教练威严地对三人说:“你们几个，立刻把护身甲脱下，到外面等着。”
　　三人静静地站在原地，教练这才意识到护身甲还被喀戎控制着。
　　“喂，把操纵权还给小孩们吧。”喀戎没有回应，教练再次询问，“喂，你听见没？”
　　喀戎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有名学生受伤，医务车正在赶来。”
　　“什么！”教练不知道今天第几次受到惊吓，怨气再也掩饰不住，“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人工智障靠不住！是被撂倒的小孩吗？伤严重吗？”
　　学生们被教练的大喊大叫吓了一跳，通讯频道的活跃度又一跃千里。
　　喀戎冷眼旁观教练的心率起起落落:“请您保持冷静。医疗车正在赶来，学生只是肩膀脱臼，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护身甲没有问题，受伤学生擅自从后台修改保护程序，导致护身甲安全级别降低。”
　　“啊！没加载情感模块的智能可真让人火大。”教练没好气地说，“医疗车再多叫几辆，把你的好苗子全都给我搬到医务室去！”
　　医务室里，大家不约而同地选择沉默。杰弗里陷入心情低谷，李维接受医疗处理，米歇尔站在病床边，存在感比正在复位肩膀的机械臂还要强烈。
　　“走开。”李维有气无力道。救人反而被救，太丢脸了。
　　米歇尔开口道:“你明明很弱，为什么要出手？”
　　李维垂死病中惊坐起，又被吸附枕轻柔地阻止，只剩眼睛还倔强地朝向米歇尔。这是李维第一次从米歇尔脸上读出内容——他确实不明白李维挺身而出的原因，并确实感到困惑。
　　正因为困惑真心实意，才尤其让李维羞愤难当。
　　“现在你又愿意说话啦？不装出一副看不见的样子啦？
　　“是啊，我为什么要帮你，为什么要多管闲事！现在躺在这儿，像个傻瓜，白痴！只是为了你这个，你这个……”李维哽咽了，“你这个混蛋……”
　　把自己气哭的李维连接上医疗舱，翻找控制舱门的开关，妄图逃避现实。
　　“我不想再看见你。”
　　舱门罩下，光玻璃质感剔透，仿若无物，方便患者与外界沟通。
　　的确很方便，连米歇尔翘起的嘴角都看的清清楚楚。
　　李维也感觉好笑，但作为这出滑稽戏的主角他似乎不应该笑，他的委屈还没消退呢。李维尽力绷住脸上的线条，表情愈发奇怪。
　　李维紧咬嘴唇，恨不得手术麻醉能像古代药物一样，让病人失去疼痛的同时也失去意识。
　　“梆。”
　　李维不去看。
　　“梆梆。”
　　李维把头扭到一旁。
　　“梆梆梆。”
　　李维恶狠狠地瞪着舱门外面的人。
　　“梆梆梆梆梆……”
　　舱门慢悠悠地退场，李维直面噪声源泉。
　　“你还想怎样？”李维语气很冲。找这人时他不应，要推开时他厚脸皮地骚扰个没完。
　　“对不起。”米歇尔说。
　　一记出人意料的直球。
　　“呃，嗯，没关系。”触发关键词的李维下意识回答道，说完又懊恼自己原谅得太轻易，“不，还，还是有点生气的。”
　　眼圈发红，嘴角下压，好一只张牙舞爪的绒线虫兽（相对无害，被捕捉后一般作为观赏宠物出售）。
　　米歇尔觉得李维很奇特。
　　米歇尔从小被同龄人排斥在圈子外。交谈上几句，那些孩子要么放声大哭，要么状告家长。稍微长大点后，他的周围更形成一片真空地带，成年人和同龄人都仿佛隐匿了。
　　母亲说不重要，你应该舍弃把你当做异类的朋友。
　　父亲说不奇怪，来，这只虫兽给你玩。
　　于是米歇尔习以为常。
　　米歇尔童年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实验基地、军事基地、甚至虫族领地边缘度过的，见过的虫兽标本比认识的人多，熟悉星际沙盘远甚于人类社会。
　　即便是这样，米歇尔也能模模糊糊察觉到，自己说的话不招人喜欢。
　　小孩子就像火苗，火势再大也会被风吹得改变形状，在蜡烛口烧出不同的形状。最自我的人也会被群体影响，米歇尔不认为招人喜欢是件多么重要的事，他只是不想因为给其他孩子脸上来几拳而被迫听一长串谆谆教诲。
　　交往越少越好，关系越简单越便利。米歇尔在世界孤立他之前，以一人之力孤立全世界。
　　“你知道你的房间在哪儿吗？”
　　“你知道后天有驾驶课吧……”
　　“你别挑事，杰弗里。”
　　真奇怪，真奇怪，趋利避害的生物本能像是从李维身上被剔除，他总能扫去画布上淤了一层又一层的的灰败颜料，以最晴朗的色彩呈现。
　　“你这个混蛋……”
　　有什么啮住了米歇尔的心。
　　李维带着鼻音说:“看在你已经道歉的份上，我姑且和你和平相处，不代表我原谅你了。你以后要好好和我说话，必须回答我的问题，做什么事之前要征求我的意见……”
　　“做不到。”
　　被拒绝的李维眼睛又瞪起来。
　　米歇尔毫不退让。
　　李维:“……起码做到好好说话吧！”
　　“好好说话？”米歇尔歪歪头，“我没有吗？”
　　李维惊讶道:“不是吧，你难道一直以为自己在好好说话？你简直就是必须优先攻击的具有嘲讽的随从！等等，难道你一直是在好好说话？”
　　米歇尔莫名其妙:“我一直在好好说话。”
　　他没理解我的意思。李维心烦意乱，他自己也快认不得“好好说话”了。
　　“唉，你真的要好好说话……”李维最后再叨扰这个词一次。
　　真可怜。米歇尔罕见地产生同情，李维一定受到了很大的打击（生理上），现在只会把“好好说话”翻来覆去。
　　真正受到很大打击（心理上）的杰弗里没有意见。他因为拒绝配合医疗服务，被强制注射意识麻醉，浑然不知周围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