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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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上执了书，却一字也未看进去。
窗外的雪早就化了，取而代之的是温柔的细雨。密密麻麻笼了整个天地。
已是阳春三月了么……
放了书伸手去接，冰凉的雨水顺着指缝滑落，碎了一地。
“玉清……”
顺着声音回过头，却见那人托着棋盘，笑得无限亲密：“玉清，我们下棋吧……”
略略点头：“好……”
那人得了便宜，便将我拉回桌边，摆开棋盘，一脸讨好道：“你先。”
于是也不客气，伸手拈了一颗白子便放了上去。
半个时辰后——
“玉清……你耍赖……”一脸泼皮模样。
我斜睨着他：“本王倒不知道狐王有这颠倒是非黑白的本事。”
“那……既然玉清赢了，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我自替你取来。”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淡淡道：“兰清。让我带走兰清。”
·
“你去替我寻来迷药。”我招来紫商吩咐道，“寻常的不可，要能迷倒狐王方行。”
紫商还是那副顺从的眉眼，低低道：“是。”
待她消失了，我浑身如泄力一般靠回墙边。
好言好语终是换不来他的松口。
激烈的争执莫名的就越演越烈。
不记得是谁掀了桌子翻了棋盘，两盒棋子星星落落坠到地上，清脆的声响犹如窗外的雨，分外动人好听。
“要走兰清，花王想也不用想！”最后，又是谁拂了宽大的长袖扬长而去，徒留满地狼籍。
望着渐渐远去的背影，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原来，你在乎的是兰清。”
话一出口，蓦然怔住。
这样哀怨的语调，不该出自花王之口。
花王该是孤傲阴冷，无欲无情，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幽怨得如同深闺里的怨妇。
可是，一颗心就像入了魔一般，各种念头疯狂地滋长。忍不住就想，他待我好，是因为我像兰清，一如那数不清的美姬。彼时犹不觉察，只觉得熟悉，现在想来，那是因为她们的某一部分像极了兰清，我的同胞弟弟。
兰清……
应邀前来是为了带走他，可是归期却一推再推，又是为了谁？
不曾细想，不愿细想的问题突然横亘在我的面前。
不能再退。
早已退无可退。
一个名字萦绕在唇齿之间，就要脱口而出。
却终是闭上了双眼，生生咽下。
眼前浮现出兰清临走前不甘愿的双眸，他一个低头，在我耳边轻轻说：“我爱你啊，玉清……”
可我却不敢做出一丝回应。
不敢回应，只怕自己稍一回应，好不容易筑起的高垒就会崩塌。不能回应，百花宫正面临着灭族的危险，致函给了那么多亲族，却只有狐族回信。信中堪堪一句话：若以二殿下兰清下嫁，我族便倾力支援。全族的性命都在我一个人的身上，叫我如何回应？
那时以为牺牲了兰清，换一族安好也算值得，却不知道，饶是于理再值，于情却永远没有值于不值，唯有愿与不愿而已。
我与兰清自小亲密无间，一千年的情谊岂是朝夕便能抹去？
于是兰清走后，恨极了自己的无用，甫一继位，便让他族攻了个措手不及。原本就不安稳的睡眠越发难熬，只要睡着，便会陷入无休无止的梦魇中，待醒来，却发现眉心早已狠狠地揉在一起，光洁的胳膊上满是抓痕。可算是竟不觉得疼。同失去兰清比起来，这些伤口根本不算什么，最最难捱的，是心上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创口，一日多过一日，却治不了，只能生生忍着，看它慢慢溃烂。
于是习惯了喜怒无常，习惯了通过惩罚别人来舒缓心中的不快。
紫商虽然不说，可是我却从她偶尔抬起的眼睛里，看到了悲悯的神色。
直到狐族送来请帖，直到对兰清的愧疚和想念累积成疾，方才放下一切，应邀前来。
可是没有见到兰清，却反而丢了自己。
·
“花王今日邀我前来，不知所为何事？”释渊看着我，目光灼灼。
我垂下眼，替他斟了一杯酒，款款道：“玉清蒙狐王款待多日，今日算是特来道谢。明日，我便要回百花宫了。”
特意选在院中的八角亭内，四个飞角上挂着碧宫纱灯，另外四个则悬着一串铜铃，微风拂过，丁零作响，亭下是清澈的碧波荡漾，亭外是大片大片的桃花灿烂，抬眼看去，漫漫桃花就在他的身后扑簌而落。
如诗如画。
“你要走？”
“嗯。”我点头，“出来数月，该回去了。百花宫的大小事宜总归需要人打理。”
一抬眼，正对上他定定的视线，眸中波光潋滟，说不清是什么意味。
良久，他一摇纸扇，笑道：“好。花王的确出来已久，是该回去了。”
接着又道：“明日何时启程？释渊也好相送。”
我想了想，道：“大约……辰时。”
“辰时？花王不用过午饭再走么？”
我看着他，面容还似平日温柔模样，却无端带着距离，客气而疏远。
于是淡淡道：“不了。”
“这样啊……”他摇着青纸扇，缓缓道，“花王不是还有话要对我说么？”
我的心突地一跳，他的眼睛里分明一片通透清明。他不说破，一如既往的放任，可是早已做了决定？
于是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却仍旧顺着预先想好的剧情演了下去。
举杯含了一口酒，然后站起来，走到释渊身边，一个弯腰，一个低头，吻上了他的唇。
四目相对，我看见他眼中迷雾般的青芒渐渐散去，露出深深的不可置信。
我却笑了。生涩地撬开他的牙关，将口中的清酒渡了过去。
他看着我，眸中的不可置信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
只是……这份悲凉，是为了谁？
既然深爱，为何又许我将他带走？
既然默许，为何又如此绝望哀伤？
缓缓地闭上双眼，再不去看。这一吻结束之后，我会带走兰清，从此之后，你我便是陌路。
浅浅的唇瓣相磨不知何时变成了舌尖交缠，原本相距甚远的身体早已紧紧相贴。
心神迷醉。
就要沦陷。
原本迷药应该下在他的杯中，可是我却对自己说那样太明显。这样的说辞，明知是假，却还是宁愿相信。
有些东西，不敢承认，却又不愿舍去。
求不得，不得求。
不如割舍。
这一场深吻，不知持续了多久，待两人分开的时候，均是气喘吁吁，衣衫凌乱。低头无意看到杯中的倒影，双颊绯红，目含桃花。于是匆匆理了理衣衫，就要逃开，却不料手腕被死死地抓住，挣脱不得。
“玉清……”他在身后开了口。
我回过头，他的唇瓣同样有些微微的红肿，可是眼神却说不出的透亮。
“玉清……”他的五指从我的手腕滑到掌心，然后紧紧握住。两掌相贴，带着湿漉漉的暖意。
一个使力，将我带进怀里，轻轻拥住。
他将下巴搁在我的肩上，呼出的气息尽数喷在了我的耳边，苏苏麻麻的痒。
“玉清……我跟自己打了一个赌，若你始终不曾用这绝魂丹，我便告诉你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可惜，这赌，终究是你赢了。玉清，你我之间，我向来是输家。百年前是，百年后还是。”
“绝魂丹？”我蓦地一惊，“什么绝魂丹？”
他侧过头，徐徐地笑了：“玉清，莫说你不知道，你给我下的，不就是那日我给你看的绝魂丹么？”
我的心跳倏地乱了，当下就要起身，谁知他却不肯松开，于是冷了声调：“放手！”
“玉清……”他的语气颇为无奈，“这该是我最后一次抱你了……”
“我没有……”张了嘴想告诉他原本的确是想的，然而……数月相处下来，却再也下不了手。
“嘘——”他抬手点住我的双唇，“我信。”
“可是你看，已经来不及了……绝魂丹只要一刻钟就会发作，无药可治……”
“我……”
“玉清……你还记不记得百年前在芳华山遇到的狐狸？”
我凝神想了想，点点头。
百年前，我还未继位。最爱和兰清一起四处游荡寻乐，那一日去芳华山，途中的确救过一只狐狸。
“你就是……”
“嗯。”他笑了笑，“救我的人分明是兰清，为何独独是你，在我的心里扎根百年？”
是了。当初我急着赶路，遇到重伤的狐狸自然是懒得理会。可兰清素来善良，非要停下来救它不可。无奈，只得浪费了大半天的光景为它采药，用修为替它疗伤。因为不乐意，还曾经趁兰清熬药的空当，狠狠地踢了它一脚出气，结果却被它重重地咬了一口。兰清后来问起来，也只能谎称是不小心被树枝刮伤的，然而他的笑容却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他什么都知道。于是越发气恼这只臭狐狸，一路上想着法儿地虐待它……
没想到，它，就是释渊。
“回到狐族伤好之后我四处寻你……起初是想报仇的……可是……”
“玉清，感情这种事情，真是奇怪的很。我从未想明白，为何是你？偏偏是你？”
对他的这个问题，我默然无语。
“知道自己的心情，反而愈发烦躁。常常想着，为何偏偏独我一人品尝这种苦楚？明明满腔情意，却爱不得，恨不得，只能生生忍着。玉清，我也想叫你尝尝这番滋味。”他接着慢慢道，“所以，百花宫遭到蛟族侵犯，我趁机提出了索要兰清的要求。我知道，你爱他。”
爱吗？
我也以为我爱的。
“玉清，可还受得？”
可还受得？
已经承受了十年，你现在来却问我可还受得？不觉得可笑么？
可是我却没有笑，他的声音已经明显越来越小，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身体已经僵硬到不能再硬，掌心还和他的贴合在一起，分不清是谁在轻颤，又是谁的汗水，一直浸湿了心房。
“玉清，你真的不知道么？我是真的喜欢你啊……”
“喜欢到各族送来的美人，只要稍稍像你，就会忍不住留在身边；喜欢到每每和兰清下棋，就会忍不住分神，幻想坐在那处的是你；喜欢到……喜欢到连自己都不知道有多么喜欢你……你看，这满屋子的美人儿拼在一起，可不就是一个你么……”
“可是玉清，我却不敢告诉你……你对别人和对自己一样残忍，我不能告诉你，我没有胆量将自己置于悬崖之巅……”
“一百年了。我倦了。和自己打的这个赌，分明早就知道结局，却还是狠下心赌了。不过是……不过是还自己一个解脱罢了……”
“玉清，玉清……”一声连着一声的轻唤，如同幽幽的叹息。
环住我的双臂慢慢地垂了下去，搁在我肩上的下巴倏地一沉，耳边似乎还萦绕着他轻浅的呼吸和他唤“玉清”的声音，不知真假的浓情蜜意。
第一次，我主动抬起胳膊，拥住他。
可是，他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透明，最后，如同一阵青烟般消散在了风里。
伸出手，却什么也没有抓住。
空余一掌寂寞。
亭外的桃花还在簌簌飘落。可是我的身前，再没有，那一个身影。
回过身，看见紫商正静静地立在桌边。
“你来了。”
“是，紫商来领罪。”
可是我却突然失去了惩罚他人的力气。
累了，真的累了。
“兰清呢？”
紫商似是不敢相信地睁大眼，这是她第一次在我的面前抬头。我这才发现，原来她也是面容姣好的少女，却在我身边委屈了这么多年。
“宫主，您不是该问我为什么迷药变成了绝魂丹么？”
我疲倦地抬了抬眼，淡淡道：“为什么。”
她却似卸去了浑身力气一般，整个人一阵摇晃，只是那张脸却倔强地扬起来：“因为我爱你啊……”
我愣了。
“宫主，紫商也爱你啊……”她落下泪来，“虽然你从未正眼看过我，可是……爱了就是爱了……”
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兰清呢？”
她怔怔地看着我，恍若不识：“哈哈哈哈，可怜的狐王，为你丢了性命，却什么也没有得到……哈哈哈哈……可是宫主，你果真一点儿也不记得了么？二殿下早就死了……”
宫主，你果真一点儿也不记得了么？二殿下早就死了……
紫商的话不断地在我的耳边回响，兰清他……已经死了么……
怎么会……怎么可以……
头疼得就快要裂开。
兰清……
尘封已久的记忆终于冲破了久筑的围墙，顷刻间汹涌而出。
我……全都想起来了……
那场动乱，那场厮杀，那漫天的血光，还有兰清挡在我面前的身体，染了血，慢慢倒下。
“他是……为了我……”
我勾起唇角，笑了。
当年蛟族大败，却犹不死心，处心积虑地要置我于死地，派了多少暗者埋伏在我的必经之地。那时兰清正好回来看我，送他离开的时候，埋伏已久的暗者突然从各处出现，将我们包围起来。用尽大部分灵力将兰清送走，却不料就在此时遇到突袭，眼看着便要命丧他人之手，身前却突然扑过来一个身影，低下头，对上的是兰清含笑的双眸。
不能相信。
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
朝夕相伴这么多年的胞弟竟然会在自己的眼前合上双眼……
一颗心就像被生生剜去了一块，五脏六腑都是疼。
于是疯了一般地杀人，双手染上的鲜血洗了好久都洗不掉。
死死地抱着兰清早已凉透的身体，几天几夜不肯合眼，也不肯进哪怕一丁点的水和食。
于是病了。
昏昏沉沉地睡去。
再次醒来，却已经忘记了兰清已去的事实，执着地以为他还在，还在狐族，等着我去接他回家。
“宫主，都想起来了么？”紫商出声问道，眼中一片通红。
她还是笑着：“宫主，你看，爱上你的人都得不到善终呢……你爱的究竟是谁呢？是兰清，还是你自己？恐怕连你都不清楚……”
“宫主，我不后悔我爱上你，可是我后悔没有早一点不爱你……”
“宫主……我甚至可以看到你的未来呢……必将孤独终老！哈哈哈哈……”
我默默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她本该幸福，是我毁了她。
一如我毁掉了兰清，毁掉了释渊。
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表情才好，似乎痛到了极致，便只剩下平静。
我看着她哭，看着她笑，看着她抬起右手，毁了自己的内丹。
消失了。
连她也消失了。
曾经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人，最后终究一个一个离我而去。
我站起来，缓缓地走出亭子。
来到我在狐族住了数月的房间，上好的红木桌上还摆着尚有余热的茶盏，床边的柜子里，锁着的是一些小东西：拨浪鼓，发钗，镯子……
释渊，我竟会怀疑你的心意。
其实那何尝不是自欺呢？
所谓肆无忌惮，所谓冷嘲热讽，所谓任意而为，不就是仗着你的这份宠溺么？
呵呵……
只是知道得太迟。
甚至来不及说出我原也是喜欢你。
释渊啊……
曲起两指，点了一团妖火，信手扔到地上，零星火光慢慢壮大，攀上窗棂，蔓上床榻，只消瞬间，整个屋子已经陷入滔天火光。
我静静地站在大火里，肆意的焰火已经爬上了我的衣摆发丝。
兰清，欠你的性命，玉清今日还你。
可是释渊，欠你的情意呢……
周身是说不出的疼痛，整个人慢慢跌倒在了地上，视线渐渐模糊，最后看见的，似乎是兰清温暖的笑脸，又好像，是释渊柔情蜜意的眉眼……浪荡的，认真的，耍赖的，悲伤的，过去不曾留意的点点滴滴刹那间尽数浮现在我的眼前。耳边似乎还残留着那一声比一声情浓的低唤：“玉清啊……”说不出的真切，道不完的荒凉。
为何……现在才懂……
眶中的泪还未来得及流出来，便已经蒸发在了灼热的空气里。
艰难地向前伸出手——
释渊，欠你的情意，我去忘川还你……
碧落黄泉，你可愿与我再赌一回？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