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8、第153天 ...
-
凌季润也不知道自己蹲了多久,白云满靠在墙上,他的头靠着她的腿,她的手抚抓着他的头发。
中间有人来敲门,他逃避似的装聋作哑。
再站起来时双腿犹如被截断,失去了反应。几秒后麻意袭来,长达几分钟,无法控制。
凌季润甩甩四肢,想要出去。
“你在这里,我去拿抑制贴。”脚步探出去他一顿,又说,“还是去我房间?”
空气里都是他们的味道,清新自然,但对别人来说可能是种煎熬。他们一时竟都忘了,白元满手伸到后脖颈按着不太平滑的地方。
“我说过陪你一起。”
“那我很快下来。”
他确实也说到做到,没两分钟就蹋进这间明亮的盥洗室,白色的墙上投影着浅蓝色起伏的水。
橙色的抑制贴压在她的后颈上,窗户里飘进来的空气吹散夏季风。
白元满拍拍他的背,轻轻说:“不要冲动,人无完人。”
他们踏出这方小天地便听到一首悦耳的钢琴曲,靠近才发现弹曲子的人是陈雅悦,客厅无人,凌众不知去哪儿了。
凌季润半坐在沙发边上,直到曲子结束,白元满鼓了鼓掌,才听他说:“妈,这是第一次听你弹钢琴。”
太阳不知升到了哪个位置,照到了哪片云,哪片月。
陈雅悦走过来,她换了家居的拖鞋,走到一个单人沙发旁自己坐下,她拿起一个小靠枕放在腿上,说:“这也是我第一次在家弹,不会别的,就只记得这一首。”
凌季润转过身,将那枚黑色的“炭条”放在茶几上。他始终看着自己的母亲,陈雅悦面无波澜。
这场合外人在总是不合适,白元满悄悄退后,又对上陈雅悦的眼睛,温柔慈善。她说:“既然看过了,就留下来吧。”
待白元满同手同脚的坐定后,她才转头看向儿子,她吸了口气,说:“本来打算等你成年的。这样也挺好,我心里也松口气,不用一直飘着了。”
尽管她表现得很平和,说到这个U盘的时候还是不免卡顿了:“都,都知道了?”
凌季润双手交叉搭在膝前,道:“我没看过。”
“我也没看过。”陈雅悦回。
“妈,你真的……”
“是。”
“是谁威胁你的吗?”
感物伤怀,陈雅悦倒是笑了,说:“一模一样的话,你爸也问过我。确实也没错,确实有人威胁过我,但不是拿它。说起来迷途知返,我没有及时返罢了。
“所以我想以前那些勾当应该都有了吧。”她眉心微皱,看着桌上的东西,“天下哪有不漏风的墙,知道你在查这件事情的时候,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忽觉忽觉,没想到就来了。”
“以前我不肯说,如今没机会。”她朝楼上望了一眼,从容自如,“你长大了,我都告诉你。”
“妈。”
“听我说。”
陈雅悦从记事起就是在福利院,身边有很多和她一样的男孩女孩,他们每天的生活就是这一隅天地,不知是不是不知道外面的世界。
自觉日子过得还不错。唯一不好的地方是隔几天就会少一人,但人太多了,孩子心性简单,很快就忘了。
她长得好,但大多数人都只看看她,略过她。老师总说年龄大了就没人要了。
被领养是她们已经被安排好的命运,所以她13岁那年,被老师带领着去见到一对夫妻时,就明白她的命运到来了。
她没有异议,跟着他们走了。见到了外面的世界,她拥有了名字和房间。
此外,她每天都高兴非常,原来一个人可以拥有一套玩具,原来冬天睡觉都时候脚不会僵冷,原来白菜也会这么甜,原来蛋糕可以天天吃……
根据福利院相关规定,被领养的孩子在一年后需要由养父母陪同,回到福利院,老师们会进行回访,真正确定领养身份。
她穿着公主裙、扎着洋马尾,经过这里,恍然发现,她已和过去的13年格格不入。这里的教育进度缓慢,而她已经六年级了。
理所当然,人心趋向自己好的,好的一切,一切好的。
名字落下的那天晚上,大餐一顿,三个人都很开心。唯一不一样的是,那天晚上养父要和自己睡一个房间。
这是她被领养后第一次发生与在福利院时相同的状况,可是,那里是因为没有那么多房间。
“为什么?”
“因为是你的命运。”
“那妈妈也要一起睡我床上吗?”
“不,她有别的床。”
“我喜欢穿着衣服睡。”
养父的手比动物园里大猩猩的手还要大,一掌粗粝地捏住她的双腕,两指解开她棉料衣扣。
她扭动着身子,嘴里喊着,她讨厌皮肤裸露在外的感觉,她不喜欢这种被盯着的感觉,她才像动物园里的猩猩。
不知是碰到了养父的哪里,他瞬间横眉怒目、面目狰狞,扬起来的手轻轻放下来掐住她的颈,霎时间眉飞色舞。
这种变化吓到了陈雅悦,她闭着眼睛哭。
“难道你要回到那冰冷冷的、没有朋友的福利院吗?”
原来被领养的命运是这样的吗?
“我不要这样!我要自己睡!”
养父没顾她祈求的声音,反而说了句更恐怖的话。
“你回不去了。再闹一个星期都别吃饭,把你关进狗笼里。”
客厅里放着一个半米高的狗笼,但她从没有在家里见过狗。这话是真的吓到了她,她咬着唇肉一动不动。
当那黑洞洞的镜头对着她时,她只知道这是奇怪的事情,于是在撕裂的痛苦里扭过头。
后来她的房间里时不时就有人,哥哥,叔叔……他们家远房亲戚真的很多。
“陈束德是第一位。”她好像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一样,悠闲不拘束。
饶是白元满经历丰富些都自觉忍俊不禁,她咬紧压根,尽量控制表情不那么悲愤和黯然。
凌季润依旧垂着头,听着对面的人讲。
直到上了中学,某一天听到班上的男生说脏话、耍流氓,她才知道那是侵犯。她不敢跟同学说,只好下课偷偷跟老师说,像以前一样。
她对老师有崇高的刻板印象,老师是会给她们做主的。
老师也确实笑着跟她说会解决的,可是当时的她不明白,为什么还没放学就能看到陈束德,为什么她好端端的上着课,会被接回了那个让她感到可怖的房间。
后来她接受了,习惯了。因为她发现那里像福利院一样,有很多这样的女孩,比她大的,小的。
刚开始有人欺负她,后来再也没有,反而有喜欢人愿意和她分享自己的小秘密,只因她是老板的养女。
这里的女孩都有一个共同点,她们早已在最初的怀疑中被左右、被同质、被驯化,她们认可现在的自己。
十五六岁的女孩还会聊起某位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们也会上课,学习一些取悦人的行为、技巧。
刚开始度日如年,后来日复一日,在这种生活下竟也觉得白驹过隙。再后来陈雅悦被人称做小陈总,揽客掉面,她负责管理。
生意越做越大,陈束德总是有意无意告诉她许多“经营之道”,他们完全不避讳她。陈雅悦听得多了,耳蜗能自动筛选信息,不想听都就当没听见。
她情窦初开来得晚,在她23岁那年。
陈雅悦记得那年的4月28日,天比死海蓝,没有一点瑕疵。
她突然来了兴致,朝公园里的教堂走去。空中只有白色的灰色的鸽子,扑腾一跃,群起振翅。
本来只是想吸口新鲜口气,倒是当了次饲养师。
这里有个人工池,陈雅悦慢慢走着,她偏头看过去,侧后方那个人已经看了她好几次。
简单白T恤,浅色牛仔裤,地上还有一群白鸽围着他,眼神干净得像透明的游鱼。
就是一瞬间的感觉,让陈雅悦的不悦一扫而空。
她歪头示意,头顶自带问号。男人腼腆一笑,手下意识挠上头发。倏地跳起来,脸红了大半。
陈雅悦这才看到他手上的排泄物,灰绿色。她笑着递上一包纸巾,伸出去的手似弹簧一样收回来,抽出一张递过去。
男人的指尖一触即分,他躲得很快,始终垂着头,擦完手又擦发丝,陈雅悦怀疑头发都被他扯起来几根了。
他有种与这个世界不太一样的气质。
工作日,那天公园人不多。为表感谢,男人伸长胳膊,将自己的带来的黄粟米推到她身前。
一两米,白鸽围了一圈又一圈,没多久便袋空如洗。
那天二人没有开口交流,没有约定。但心有灵犀一点通,他们没过几天又在这里相遇。
于此同时,这片白鸽在她心中有了一席之地。
应该是个A,她猜测。惋惜转瞬即逝,A又怎么样呢?
她记得她将黄粟米推到二人中间,男人从背包里拿出一副一次性手套,看着呕哑嘲哳的白鸽,道:“小心,别感染了。”
“它们的便便杀伤力挺强的。”他又指指上次接触过的手指。
“你不是哑巴?!”陈雅悦惊喜,她像个羞涩的少女,“不,我以为。”
他们交换了姓名,她发现在这个人面前会自然地没有防备,不用说一些奉承体贴话,不用言不由衷。
凌众在一家电子公司,做数据仓库工程师,已算是中上收入群体,只是他入职时间不久,工资相对要低一些。
陈雅悦不想撒谎,只表明她不喜欢目前的工作。凌众得知她被工作困扰后多次劝她离职,自己愿意鼎力相助。
“你还年轻,当然要做想做的事情。”
“万事万物,遵循内心。”
“如果是因为钱,我有些存款。你知道的,喂鸽子不贵。”
陈雅悦想,她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些爽朗的仰头大笑。
同时,她下定决心,用自己的积蓄买了以前就心仪的那栋别墅。她向他坦白自己工作早,钱包其实有些鼓。
他向她坦白自己有父母,只是不生活在这里,来自另一个世界。
她是Alpha,他是Beta。
陈雅悦当时反应不小,她很多时候都是循规蹈矩的。但这么多年,她有自己疏解情绪的方法,选择性死亡——装瞎作聋。
方法很有效,当做不存在就好了。
“我们确定心意后我就如你爸说的,反抗试试看。但陈束德不同意,他说我一定要拿公司分红,还有处理事物。”
“这世界的所有人都可以知道我那副样子,唯独他除外。后来有了你,又添了一个你。”
母子俩同时落下湿润,白元满心急揪着,她在朦胧中听到陈雅悦又说道:“你爸知道的时候,我第一次觉得天塌了。但他说,我不愿意那所有人都不可以看到那样的我,或者现在这样的我。”
“只有你自己能决定,你真的要藏着掖着一辈子吗?”凌众又生气又愤怒又不甘又心疼。
“我砸了他的电脑、砸了他的相机,我可以再黑进他的账号,把所有的东西都毁灭。”
“能不能不要放弃自己,雅悦。”
“我会在这里,我和季润都在。”
回忆过往,陈雅悦擦了一下脸颊,她继续道:“我真的怕他出事,之前就差点没能回来,可那天夜里我睁开眼他就不见了。”明明门锁着。
“我找到他时,他就躺在医院里。醒来就这样了,不记往事。”
“我爸,真的,是外,是陈束德。”
绿叶落影,客厅无声。
不回答便是默认。
凌季润嗓音有些梆硬,他咬牙切齿恨自己,他敬仰了十几年的人是祸害他至亲的罪魁祸首,他恨自己什么都不过问,什么都不承担又承受那些“获得”。
他抬起头问:“那你又为什么还要这样,他都被害成这样了,到底为什么,因为钱?我们又不是不能过平凡日子,还是你觉得现在,大家都不错?不会的,你不会允许的,对吧,妈?”
“他们知道了你爸是beta。”
信息素在这个世界暴露是存在风险的,可以无懈可击,也可以有隙可乘。
他是这个世界与众不同的存在。陈束德甚至提过,物以稀为贵,这样的外形和性别会让德来更上一层楼。
他无疑能吸引到更又权势的客户。
但凌众会屈服吗?
不,他宁死不从。
他死了,那风险便会转移。谁都知道陈雅悦不似当年,言听计从。
吃不到就干脆毁掉。
“那东西不仅让他记忆丧失,还让人智力受损。我试过。我试过戒,但他们说的是真的。”
所以刚开始是五六岁,现在是三四岁。
“我无所谓了,反正。”她没说那三个字,“但谁也别想再伤害你们。”说完这句话,她眼里蓄满的水又淌了下来。
“现在你长大了,我很抱歉让你有这样的妈妈。以前看着你,我总会幻想……不知道有没有把你养得符合你爸爸的期待,还好没有矫枉过正。很庆幸有一天你们吵架,我就突然想起来他以前说的话,人的成长轨迹是无法复刻的。我们都希望你不受影响,那你就自己好好长。”
她打开双腿,朝女孩儿看过来:“所以我也特别感谢元满,谢谢你让他有了信息素,让他不那么特别;也谢谢你见证,他没有长歪吧。”
白元满吸了一下鼻子,摇摇头:“您是特别好的妈妈。”
“那就好。季润,我这辈子做过的决定很少,这件事儿他现在不能。”陈雅悦叹了口气,“我太懦弱了,只能把决定权交给你。我知道他会怎么选,但我现在想问问你……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们。”
凌季润抹了一把脸:“我从没有怪过你。妈,无论我还是我爸,都只想让你,让你不要有这么大负担,不要独自承受。他就是威胁你,罪理自有公证。我们是你的家人,我们是最了解彼此、也最理解彼此的人不是吗?你现在担心败露后我们会遭受牵连,你担心我保护不了我爸,你舍不得我们……可我们又不是生离死别,只要我们活着,那就会有数不清的转机不是吗?”
“你的秘密,很累吧。妈,能让自己喘口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