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尽》西汉梦回

2、第一章 残旗霜息

　　西海的风掠过武仪台时，正将最后一缕暮鼓声揉碎在云絮里。仪修正俯身整理最后一片战旗残角。赤金流苏扫过玄铁旗杆上凝着的寒露，在青石砖面拖出蜿蜒水痕。她听见身后观礼台传来细碎脚步声，各派弟子正将嵌着夜明珠的宫灯悬上檐角——这场持续三昼夜的仙盟大典，终是到了尾声。

　　玄铁旗杆突然传来细微震颤。昨夜寒露凝成的冰晶沿着纹路攀爬，指尖触及的刹那，一缕霜息忽然缠住她将坠的碧玉簪。这气息太过熟悉，五百年来唯有玉笛仙君能将霜雪之力操控得这般精妙，既像北境永不消融的雪魄，又似月光碾碎的琉璃。

　　"叮——"

　　冰晶碎裂声在耳畔绽开时，她恰巧瞥见旗面映出的倒影。银发发髻的身影正踏着星轨纹步步靠近，赤焰纹发带垂落的流苏扫过耳际冰莲坠，在暮色里晃出细碎光斑。仪修无意识摩挲刀柄刻痕，那是三百年前修补北海结界时，燎原刀劈碎玄冰留下的印记。此刻青金石纹路硌着掌心，倒比当年被魔气所伤时还要灼人。

　　"许久未见，仪修上仙还是这般喜欢薄底鹿皮短靴。"

　　嗓音清泠如旧，却比记忆里多了三分沉哑。

　　起身时广袖翻卷起赤色流火，燎原刀鞘撞在旗台玉砖上发出清脆声响。她抬眼撞进那双霜雪凝就的眸子，忽然发现他左眼尾多了道浅金纹印，像是星轨推演时被灼伤的法痕，银发用赤焰纹发带高高束起，恰好露出耳垂上悬着的冰莲坠。

　　"玉律仙君对鞋子也一如既往的执着。"她故意让目光扫过对方云纹履，鞋面银线绣着的冰莲花瓣里，隐约藏着纹路，应当是什么法阵。这手法她再熟悉不过，五百年前中天门浣衣所里，自己常借着修补战袍的名义，偷偷端详过幽笛送洗的法袍，当然，这事，天知地知她自己知。

　　"你还记得......"话出口才惊觉失言，幽笛广袖翻卷间已退后半步。晨风掀起仪修束发的鲛绡纱，露出耳后那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疤——当年她替他挡下魔将偷袭时留下的。幽笛广袖微动，霜玉笛在掌心转出半轮冰月："毕竟有些人说过，修士的根基在足下。"尾音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目光却落在她靴筒边缘——那里有道极浅的裂痕，是昨日替新弟子试炼时被剑风扫中的。仪修忽然觉得足踝发烫，仿佛当年他偷偷缝在靴筒里的软绒垫又生出了温度。

　　三片冰晶坠地碎裂的脆响里，观礼台方向传来悠长钟鸣。七十二盏琉璃宫灯同时亮起，将旗台上交错的影子拉得忽明忽暗。仪修望着幽笛袖口翻飞的赤金暗纹，突然记起当年出师前的最后一次下山试炼，自己误拿了幽笛的玉笔绘制法阵，直到无笔可用的幽笛出声提醒，仪修才面热地急忙还笔，谁知幽笛反而摇了头，说是自己以备符咒应对，这笔就这么留在了仪修手中。

　　仪修下意识地挡了挡储物袋，现在那玉笔还乖巧地和当年中天门一起修习的师妹偷塞给她的留影石躺在角落里。当年做日课的黑箭竹林里，少年幽笛埋下的青玉简正闪着微光，上面用霜纹刻着："甲子年霜降，观仪修练《惊鸿十三式》有感，此身愿作燎原刀下雪。想到此处，仪修不由得开口问道，"你现在，可好？"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惊诧于自己声音的干涩。这句在北海之巅对着冰壁演练过千百次的问候，本该伴着松涛云海从容问出，此刻却像偷溜出来的刀气般莽撞。

　　霜玉笛突然发出清越鸣响。幽笛抚过笛孔忽然闪现出的火焰纹，耳尖泛起薄红："怎么不叫我玉律仙君了？"话甫出口，幽笛便悔得指尖发颤，这语气倒像是师尊苛责弟子了。

　　"听闻你近日修补了北冥星轨？"仪修倒是无甚在意这些，继续修复残旗。

　　"不及上仙前日斩灭的九幽魔蛟。"幽笛声音忽近，霜息凝成冰莲托起她手边战旗，"只是这修补手法..."他垂眸看着旗角暗纹，"倒是五百年无甚精进。"

　　仪修面上一僵，刚想岔开这话头。

　　忽然飘来一阵琼花酿的香气，"回禀玉律仙君，筵席要开始了。"长月门的青衣小童踩着云纹履匆匆而来，腰间玉牌撞在佩剑上叮咚作响。

　　仪修将残余杂物收回储物镯中，捏出个御空诀。起身时广袖带起的气流惊散了悬浮的冰莲。幽笛突然伸手虚扶她肘弯，霜息擦过她耳后淡疤时，两人同时僵在原地。

　　五百年前魔将偷袭的那道利刃，三百年前北海冰原的星阵灼痕，此刻都化作细密的刺痛在经脉间游走。仪修望着他袖口随呼吸起伏的赤焰纹，忽然想起昨夜解读留影石时，新弟子们议论的"冰魄仙君独爱赤色装饰"，唇角不自觉勾起弧度。

　　"玉律仙君忙，仪修也该返宗门了。"

　　余音散在骤起的罡风里。绯色身影掠过长空时，在云端拖曳出略微摇摆的残影——若是宏箴掌门在此，定要抚额悲叹这丫头数百年都还停留在御空诀勉强出师的境地。

　　幽笛望着天边渐散的流火，直到霜玉笛身亮起的法纹自动封住他溢出法力的指尖。青衣小童好奇地仰头："那位上仙是仙君旧识？"

　　闻言，幽笛手中霜玉笛骤然凝出一层寒霜。细看去，远处御空而行的仪修正用燎原刀柄替前来接引的同门新弟子绾发，刀鞘流火纹映得她指尖透亮如琥珀。一枚冰晶凭空出现，又坠地碎裂，脆响里，他忽然惊觉这百年相思，自己竟连个正经名分都算不上。"本仙与仪修上仙..."霜玉笛转出半轮冷月，后半句话差点没碾碎在齿间，"是中天门同期修士。"五百年前中天门出师宴上，他们隔着漫天星轨图对饮，他袖中鲛绡靴染了桃花酿的香气；三百年前北海除魔阵前，她倒提长刀替他的观星阁守住阵眼，发梢火星在他铺展的星阵纸上忽隐忽现——这些零碎光阴，终究算不得仙界名册上任何一种关系。

　　乾坤戒内鲛绡发带内侧用金线绣的"宜修"二字被岁月蚀得斑驳，倒像极了他当年在星轨阁推演万次却始终不敢送出的命理笺——笺上"天作之合"四字早被霜纹覆盖，唯余角落小楷写着：甲子年惊蛰，宜问道，宜修心。

　　宴客厅方向忽然爆出阵阵喝彩，各派弟子正在演示新研的术法。幽笛抚过霜玉笛尾悬着的半截红穗，忽然想起昨日修补星轨时窥见的天机——云麓山脉东南角的桃林里，他三百年前埋下的双生契石，此刻应当正与她储物镯内的玉笔产生共鸣。

　　暮色彻底吞噬武仪台时，仪修落在山门前回首望去，只见星子落处的云端，隐约有冰莲托着流火缓缓旋转。

　　守门弟子捧着新制的鹿皮靴迎上来："玉律仙君方才差人送来的，说...说是谢礼。"靴筒内侧用霜纹绣着极小的"宜修心"二字，针脚细密得仿佛要把百年时光都缝进去。仪修摸着靴底暗藏的暖玉阵，突然笑出声——这一个个的怎地都嫌她浮躁，幽笛论辈分还是她师弟呢。罢了，也不甚计较，“放我屋内。”

　　山风卷着桃花瓣掠过燎原刀鞘，撞在试剑石上发出低沉细微的响动。五百年的光阴忽然变得很轻，轻得像她此刻靴底沾着的半片桃花，又像昨日再遇之时她始终未说出口的另外半句咀嚼许久的话语。